黑塞与荣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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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年7月2日出生于德国南部的卡尔夫小镇的一个虔诚的清教徒家庭,从1904年27岁时发表的小说《乡愁》(Peter Camenzind)至1943年66岁时完成的《玻璃珠游戏》(Das Glasperlenspiel),黑塞一生著述丰硕,包含有诗集、散文、小说、评论、童话和水彩画作等,作品中流露出的强烈的自传性倾向以及自我分析式的文本书写,反映着其本身所经历的心理分析体验。


黑塞的父亲希望儿子能够继承牧师的道路,于是黑塞14岁时考入了墨尔布隆神学院。入学后不久黑塞便时常陷入沮丧的精神状态,逐渐患上了神经衰弱和抑郁症,并多次企图自杀。黑塞在其《自传》中说:“我不是个唯命是从的孩子。我好不容易才适应那个虔信的教育机构,那种教育的目的在于压制和扼杀人的个性。” 不到两年,黑塞几度逃学后最终告别学校生活而开始另谋生路。在其后的10年中,他做过书店店员、钟表厂的学徒,也曾尝试书商的职业。


尽管生活艰难,但黑塞却也能充分利用祖父与父亲的藏书,潜心自修和持续地写作。1904年,黑塞人生中的第一道曙光来临,他撰写的长篇小说《乡愁》 (Peter Camenzind)出版并引起热烈的反响。同年,黑塞与长他9岁的玛莉亚·佩诺立(Maria Bernoulli)结婚,移居至凯恩赫芬(Gaienhofen)小村,在此过着世外桃源般的隐居生活,专事写作。


黑塞早期的作品多属于纯粹主观自我世界的抒发,呈现着“自我”与“现实”的冲突拮抗。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面对骚动的社会情绪,黑塞撰文引用贝多芬的名言: “啊,朋友,不要用这种声音”,来表达他主张和平的愿望。言论刊出后引起轩然大波,受到当时德国政府的打压和新闻界的围攻,使得他的家庭和生活都面临着极大的威胁。黑塞在震动之余引发反思,据此认为他多年来所相信的全部欧洲文明是不健康的,并且正在沦丧。黑塞在其《我的传略》中说:“我再度看到自己同一直和平相处得好好的世界发生了矛盾。一切似乎又沦于失败,我又变得孤独和痛苦,我所讲的和写的一切又被别人满怀敌意地误解了。在现实和我认为是希望、理性和善良的事物之间,我又看到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1916年初,黑塞父亲去世,年幼的儿子又身患重病,妻子的精神病急剧恶化而不得不住院治疗。一连串的精神压迫和心理压力使黑塞深受神经衰弱和抑郁症的折磨,于是,他找到荣格的学生朗昂开始了分析性心理治疗。


这一年,身心疲惫且身患神经衰弱症的黑塞移居瑞士,住进鲁柴伦 (Lucerne) 的松麻特 (Sonnmatt) 疗养院,开始与荣格的学生约瑟夫·贝恩哈特·郎昂(J. B. Lang)做分析性心理治疗。荣格曾被弗洛伊德视为其精神分析的法定继承者,1909年和弗洛伊德一起受邀赴美国参加克拉克大学的百年校庆之后,便奠定了他在精神分析和心理学界的地位。1913年荣格与弗洛伊德分裂之后,建立了其分析心理学体系,以集体无意识和原型理论而著称。


1917年秋天,黑塞与荣格直接联系,于是有了他们的第一次会面。那是在波恩的一个旅馆。黑塞在其日记中写到:“昨天,荣格从苏黎士打电话给我,约我一起在波恩的那旅馆吃晚饭。我接受了,与荣格一起到晚上11点多。我对他的印象不时变化着,最初感受的是他的自信……不过,总体上说,这是一次非常积极的会面。”这次会见使得黑塞和荣格都对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开始与朗昂做分析性心理治疗的同时,黑塞便开始阅读荣格的著作,并给予了积极的评价,尤其是对于荣格的《转化的象征》(1912),黑塞称其为难得的杰作。


1921年的夏天,黑塞前往荣格在瑞士库斯纳赫特的住所,继续他们的心理分析。同时,荣格也邀请黑塞在苏黎世的“分析心理学俱乐部”做演讲。通过黑塞的书信,我们可以看到,黑塞对于荣格的人格及其心理分析能力都有着极大的热情:“我与荣格一起,此时,我正经历着十分困难,有时是难以承受的生活危机,也体验着心理分析的冲撞……它震撼着你的内心,也同样伴随着痛苦。但它是有效,是有帮助的……所有我能说的是,荣格博士正用其出色的专业技能引导着我的心理分析。”即使是在黑塞完成了与荣格的心理分析之后,他也曾这样表示:“我希望能够继续与荣格做心理分析。他是一位崇高,充满活力与智慧的人。我对他充满感激,很庆幸自己能够有机会与他一起做心理分析。”


荣格对于黑塞也有着同样的热情。在1919年的一封通信中,荣格对黑塞邮寄《德米安》(Demian)给他表示了感谢,并且指出书中呈现出黑塞所领悟的心理分析意义。荣格说:“读你的书,就象在暴风雨的深夜,感受到了灯塔的闪耀。” 在这封信中,荣格称自己本来就认识“德米安”,他可以为黑塞提供更多的有关“德米安”的不为人知的秘密。实际上,那也是其分析心理学的最重要的发现,与无意识接触中所获得的领悟,以及他在其《向死者的七次布道》中所呈现的心灵的真实性(the reality of psyche)。


在《荣格书信集》中所收录的荣格给黑塞的最后一封信是在1950年,荣格的75岁生日后不久。荣格写信给黑塞,感谢他邮寄的生日礼物。荣格说:“在所有给我 75岁生日的祝贺中,你的致意与礼物最使我感到惊喜和高兴。”黑塞给荣格的生日礼物大概是其《东方之旅》,因为在那封信中荣格接着说:“我尤其感谢你的《东方之旅》(Morgenlandfathrt),我要用安静的时间来静静地读它。”


在1916-1917年间,黑塞与朗昂共做了72次心理分析,基本上是每周一次,每次3个小时。开始的时候,黑塞的抑郁症非常明显,并且流露出自杀的倾向。朗昂的分析性心理治疗十分有效,帮助黑塞度过了心理危机,并且引起了黑塞对心理分析的兴趣。黑塞开始阅读弗洛伊德和荣格的著作,并且在自己的创作中充分体现了心理分析的意义,他在1917-1919年间完成的小说《德米安》便是写照。对于荣格来说,除了黑塞的个人磨难和心理治疗体验之外,那便是由集体无意识或原型所触发的创作。


1921年前后,黑塞的生活仍然笼罩着某种阴影。他的小说《悉达多》的创作也受到困阻。于是,他直接找荣格寻求帮助。在库斯纳赫特的家中,荣格与黑塞一起做了数周的心理分析。据贡特·保曼(Gunter Baumann)论文中的资料显示,黑塞对于他和荣格所做的心理分析给予了十分积极的评价。他承认自己当时仍然经历着严重的心理困难,包括难以承受的生活危机和痛苦的内心冲突。在1921年4月写给友人鲍尔夫妇(Hugo and Emmy Ball)的信中他提到在荣格那里的心理分析,并且说:“我要再停留长一些的时间。我开始吃的果子必须要吃完,荣格博士给我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同时,黑塞也明确告诉他的朋友,接受荣格的心理分析是有效的,正是他所需要的帮助。


1923年,黑塞放弃了其德国国籍,不久也与分居了的妻子正式离婚。黑塞自己不仅身受坐骨神经病痛和风湿病的折磨,而且也重受抑郁和自杀情绪的影响。从1925年开始,黑塞重新与朗昂做分析性心理治疗,前后持续了2年左右。实际上,这也是黑塞创作其《荒原狼》的时期。孤独与乡愁是荒原狼的呐喊,也是黑塞的挣扎;自杀与寻求生路是荒原狼的彷徨,也是黑塞的迷惘。在此期间,黑塞所经历的心理分析具有多重的意义。对于黑塞来说,朗昂不仅仅是他的心理医生,也是他的知心朋友,而且是他在经受像狼一样“冬季荒原之流浪”时的坐标和向导。


黑塞在其《荒原狼》的“出版者序言”中说:“我觉得这个人有病,是某种精神病或忧郁症,是性格病,我是以健康的本能在抵御它。”同时,黑塞也说:“我认识到,哈勒是一个能忍受痛苦的天才,按照尼采的某些说法,他在自己身上已经培养了一种天才的、无限的、可怕的承受痛苦的能力。” 黑塞所要表达的是,尽管荒原狼的故事叙述的是疾病和危机,但是,它描写的并不是毁灭,不是通向死亡的危机,恰恰相反,它描写的是治疗和治愈。


荣格用阴影(shadow)来描述我们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的阴暗存在或无意识层面的人格特征。阴影的组成或是由于意识自我的压抑,或是意识自我从未认识到的部分,但大多是让我们的意识自我觉得蒙羞或难堪的内容。


诺伊曼在其“关于阴影的看法”一文中说,“阴影是人格未知的方面,它通常以黑暗的形式、以怪模怪样的邪恶图形来面临自我,面临光明面和意识的中心和代表——对它们的面临对个体来说总是一次重大的经历。” 在心理分析的意义上,若是能够具有面对阴影的勇气,通过阴影的挑战,那么往往就可以从阴影中获取积极的力量。德特勒夫森和达尔克在其合著的《疾病的希望》中,发挥了这种关于阴影的心理学观点:“阴影使人生病——同阴影的交锋会使人康复!这是理解疾病和治愈的关键!一个病症永远是一个具体的阴影部分。”


在黑塞的《德米安》中,从第一章开始我们就可以看到一个鲜明的对比,辛克莱在孩童时代就面临着两个世界的存在,一个是他中产阶级的家庭,一切井井有条;另一个是仆人和劳工的世界,充斥着醉鬼、泼妇、谋杀和痛苦。流浪儿克罗默就是来自这个可怕阴暗的世界。开始的时候辛克莱认为这个世界很黑暗,克罗默很堕落,但后来他发现这正是他自己的阴影。德米安告诉了他该隐和亚伯的故事,并作了重新解释。他认为圣经故事是对事实的歪曲,也许该隐并不是一个由于嫉妒而杀害自己亲兄弟的恶棍,也许他的勇猛和智慧使人惧怕,人们才编造出这样的故事为自己的懦弱开脱。通过这个故事,辛克莱认识到走向黑暗世界并不一定意味着邪恶,也许还是勇猛或智慧的表达。


“阴影与我们同在……我们在某个地方有一个邪恶而可怕的兄弟,那是我们血肉 之躯的复本。” 这很像黑塞的文笔,但却是荣格的表达。在《克莱恩和瓦格纳》中,小职员克莱恩也发现在他拘谨的外表后面隐藏着一个成为顽童和谋杀者的欲望,他把他的阴影叫做瓦尔纳。而《席特哈尔塔》中的主人公在其第三个阶段对世俗的学习里,遇到了他的阴影:酒鬼、赌徒、世俗贪婪的商人,并接受了面对阴影的挑战。面对阴影的挑战在《荒原狼》里就更加明显,哈勒意识到在其高度理智化的背后存在着一个兽性的生灵,他不得不在文明人和狼的争论中度日。作为人,他是理智富于人性的,他痛恨自身的狼性;作为狼,他是粗野不驯的,肆意妄为的。但是有时他们又能和平共处,彼此互补,他发现两种倾向的和谐共存使他与神更接近。黑塞在其《荒原狼》瑞士版的跋中写道:在此之前的小说里,我一心想表现一个美而和谐的世界,避而不谈内心那些黑暗、混乱的方面,只强调敬畏之心,高尚的品格,因而压制了千万种真理,使我自己作为诗人和作为人都感到疲惫和沮丧。承认恶的存在是为了更好地了解它们。


在心理分析的意义上来说,阴影并不完全只是消极的存在,意识到阴影存在本身,已经具有某种积极的意义;面对与认识阴影需要勇气,正是勇者的风度。


在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体系中,阿尼玛(Anima)被看作是最重要的一种原型意象(archetypical images)。荣格认为,无意识的内容一旦被觉察,它便以意象的象征形式呈现给意识。而这种象征性的意象,包含着人类精神发展的创造性源泉。而就个体心理分析过程中的阿尼玛意象而言,其往往被视为心灵的指引。


阿尼玛不仅是男人的内在女性,而且也是心灵的象征。阿尼玛意象能够引导男性到其灵魂深处,使其获得创造性的动力。在荣格的分析心理学理论中,阿尼玛的发展有四个阶段:夏娃(男性的母亲情结),海伦(性爱的对象),玛利亚(爱恋中的神性)和索非亚(男人内在的创造力)。我们可以在黑塞的作品中看到她们的身影及其作用。比如,在《德米安》中,我们可以看到与但丁《神曲》相似的情节,首先出现的小女孩把辛克莱从悲伤抑郁中拯救出来,从地狱引领上天堂。后来他意识到那个热情洋溢受人尊敬的伊娃夫人只是他内在的一个象征,通过投射到她身上的这种爆发性的活力,使他体验到了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复活。而在情人卡玛拉的影响下,《席特哈尔塔》的主人公席特哈尔塔则从一个非常理性的人转变成一个能感受世界的感性的人。在自传体的《纽伦堡之旅》(1926)中,黑塞意识到有一种带着诗意的迷恋于体内回荡着,是“地精”里可爱的劳小姐,她曾是年轻时最美丽而强大的动力之一,引发着诗人之诗性与幻想力的源泉……以神话姿态出现的“可爱的劳”幻化成黑塞内在的阿尼玛形象索菲亚。


在《荒原狼》中,赫尔米娜(Hermine)这一名字是黑塞本人名字的女性化形式,也正是他自身阿尼玛意象的体现。赫尔米娜引领哈里从其绝望与自杀的边缘,重返于充满希望的生活和爱情中去。在《纳尔乔斯和歌德蒙德》中也有同样的寓意,当黑塞把“追求永恒的母亲”作为歌尔蒙德风流行为的动力时,阿尼玛的意义就显现了,而且,歌尔蒙德对生活矛盾的解释也是和母亲原型有关的。尽管黑塞后期的作品中女性人物较少,但阿尼玛的原型仍然存在,如在《东方之旅》中,记录者说他的生活目标便是去获得一位美丽公主的垂青。“内在的女性引领我们向前”是歌德的浮士德体会,也是黑塞心目中英雄们的感受。


在荣格的心理分析理论中,“自性化”(individuation)所要表达的是一种过程:一个人最终成为他自己,成为一种整合性的、不可分割的、但又不同于他人的发展过程。安德鲁·塞缪斯(Andrew Samuels)在其《荣格心理分析评论词典》中曾作这样的定义:“自性化过程是围绕以自性为人格核心的一种整合过程。换句话说,使一个人能够意识到他或她在哪些方面具有独特性,同时又是一个平凡的人。”


自性寓意着一种超越,超越于人格所呈现的面具与阴影,获得一种内在的心理整合性。黑塞曾表示,他的所有的作品,从《卡门钦特》到《荒原狼》再到《玻璃球游戏》,都可看作是对个人人格或其自性化过程的捍卫。黑塞在其《玻璃球游戏》中所展现的,不仅仅是一种综合的科学和艺术,而且是一种“使心灵趋向宇宙整体目标的运动。”正如书中的克乃西特所追求的,是要到达我们自性的最深处,去感受那集体无意识的存在,“尽管还没有开化却已具有一颗包容万有的心灵。”


米格尔·舍兰诺 (Miguel Serrano)在一次采访中(1959)曾问黑塞,“你认为去了解是否存在某种超乎生命的东西重要吗?”黑塞即刻回答说:“不重要……死亡的过程就像回归荣格的集体无意识。从那里你可以获得一种纯粹的形式。” 随后不久,舍兰诺去访问荣格,提到他与黑塞所讨论死亡的对话。荣格说,“你向黑塞提问的方式不对。这样问会好一些:有任何理由相信死后仍然有生命吗?” 1961年,舍兰诺再度采访黑塞的时候,黑塞仍然记得他们两年前的对话。黑塞说,“我仍然要说知道死后是否有生命并不重要……死亡是回归于宇宙整体。宇宙,或自然,对我来说如同其他人心目中的上帝。认为自然是人类的敌人,要去征服是错误的。相反,我们应该把自然视为母亲……我们都是整体不可分割的独立存在……我们必须投身于这一伟大的过程……”


荣格曾经说过“自性化并不与世隔绝,而是聚世界于己身。” 注重精神生活者的孤独以及他们的需要,把个人的生活和行为加入超越个人的整体之中,是黑塞持久的努力。瑞典皇家学会主度斯格尔德·库尔曼在黑塞获诺贝尔奖的时候,称黑塞为我们提供了摆脱精神困境的道路。黑塞借他那充满灵性的创作向我们呼喊着超越与整合的意义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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