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宇:烏鎮,水墨江南的底色

个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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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鈺元 
 

    【一】

    乌镇,这个地名真是好听,好像中国山水,念着便有悠远而古老的意境。关于这个地名的由来,说法很多,较为流行的有如此几种:一说“越王诸子争君长海上分封于此,遂为乌余氏,故曰乌墩”;一说“因土地神乌将军而名乌”;一说“乌有乌陀古迹,青有昭明青锁”,故有乌、青之名。如此,各有各的缘由,似乎都能切合乌镇的前世与今生。但我都不太喜欢,我愿意更迷幻一些,染上古典中国的底色,全是江南味道,全是水墨韵致,如同彭学明《一墨乌镇》中所写:“说乌镇是一墨乌镇,是因为乌镇的底色是墨色的。”
    一点不错,乌镇的底色是墨色的,是乌青的,是江南的。
    在乌镇的深夜里,或是有些淡云的午后,我眼里的乌镇便是一幅十足真实而动人的水墨画。远处的夜墨或天青,与近处的瓦灰与水绿,层次分明,却不离散,远处抽象,近处写实,浓淡渐次,别有一番意境幽谧的“墨韵”。偶尔有一条上了年纪的乌篷船从窄窄的河道里缓缓滑过,也是乌青的,仿佛神来一笔,整个水墨乌镇在宣纸上灵动起来。传统水墨画特别讲究笔法的婉转与神韵,严格要求“平、圆、留、重、变”,而乌镇绝对是水墨画中的上乘之作,处处婉转,处处神韵。被光阴染色的巷子,也是墨色的,我小心翼翼地徘徊其间,深怕我这个外表光鲜的外来客,揉碎了乌镇整体的水墨韵味。
    不过乌镇没有拒绝我,它一定明白,我心的底色,也是墨色的。
    我长久地痴迷于传统水墨画,至今也是,似乎在喧嚣的现代尘世中,水墨画的意境能引人进入另外一个隔世静安的“桃花源”。水墨画与追寻清静的人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不可断绝的秘密,中间有道门,找到破解秘密的钥匙,便能进入这样的世界。一个人,一杯茶,一幅水墨,心便静了,便属于自我了。当我以试探与期盼的心理走进乌镇时,我已开始分不清,到底是缘于对水墨画的痴迷而爱上乌镇,还是因了乌镇前世的水墨江南底色,注定今生我要痴迷于水墨画。
    也许,连乌镇自身也无法明了。

    【二】

    周庄因陈逸飞的油画《故乡的回忆》名声大噪,而水墨乌镇却没有能够因为一幅水墨画闻名遐迩。在我看来,这是乌镇的幸运。没有刹那间的蜚声,反而能够让乌镇沉下心来慢慢思考如何从古典走向现代,又在现代中坚守古典。等一切准备好了,再掀开帘子,一定让世人看得目瞪口呆。
    即便如此,乌镇也逃不过重修的命运。
    这几乎是中国所有古镇共同的遭遇,无一幸免。让人欣慰的是,乌镇的重修因它的心沉而不显得那么喧嚣,那么杂乱,那么现代。蒋方舟在《回到乌镇》一文中写道:“景区重修也有高下之分,窍门全在审美。”不错的,窍门全在审美,审美在于不随波逐流,这是乌镇水墨的核心。如果真要给景区重修分个高下,那么乌镇的重修必然是高的。乌镇的重修不是一味盲目地拆建,而是拿回所有景区店铺的产权,统一规划,很大程度上避免了许多古镇店铺林立而杂乱的噩运。如此,碧波绿水流过心田时,至少还有些安慰,还能窥见一些旧时生活的形态。
    但终究是不同了,那些许安慰,对于过来人而言,也无非是睹物思旧而旧已不在的落寞与伤感罢了。
    木心是乌镇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回到乌镇,并写下一篇文章《乌镇》。木心回到乌镇时,已是阔别故乡的五十年后,乌镇的许多地方都变了模样,让这样一位老人觉得无所适从。连吃食也不那么地道了,所以对故乡尤为敏感的年迈游子不得不发出这样一声叹息:“我来乌镇前老成持重的心境,至此骤尔溃乱了。”叹息过后眼界所至的地方仍然是“一派残念消沉的晦气”,只好再狠狠心对乌镇说一句:“永别了,我将再也不会回来。”
    我想,后来的乌镇还是让木心感到舒服的,至少在中国许多古镇中,乌镇最让他有皈依感,不然他不会于晚年再次回到乌镇,并定居乌镇,直到离开这个世界。或许,旅居海外几十年的木心,心中最放不下的仍然是中国的水墨画,像乌镇这样一幅水墨。
    多少年后,我来到乌镇,也还会想起木心,心中藏着一幅水墨乌镇的木心。

    【三】

    乌镇的水墨不是徒有虚名的,水墨浓淡融为一体,又可拆开了来看——水与墨。
    没有水的江南,便没了味道;没有水的乌镇,便没了神韵。水是乌镇的血液,曲折迂回的河道便是血管,血管缠绕着大街小巷,血液便贯穿整个乌镇。乌镇的水是流动的,却流动得一点也不经意,像一面镜子,将岸边沧桑的石头与斑驳的墙面映衬得真真切切。连我这样向来不修边幅的人,也忍不住要站在岸边的石阶上,看看河中倒映着的自己的身影,而后整一整衣领,顺一顺刘海。偶尔有微风过去,一河面静流深的水被吹皱,倒映在河里的所有事物都抽象起来,包括自己。
    我愿意让自己不那么具体,可以是乌镇的一座桥,一扇窗,一片瓦,甚至是一块石头,一株柳,一滴水。似乎这样,才更容易贴近乌镇的内心。
    去江南小镇一定要租一条乌篷船,于河道里缓缓地行,乌镇也不例外。如果没有这样的体验,很难真正体味到乌镇地道的江南韵致。坐在船头,凡尘琐事都不用想,只静静地感受乌镇事物倒映在河里而后倒映在心里的那种错觉,有光阴,有况味,有前世今生的气息。乌镇的色彩不绚丽,可以说是单调,船已行了很远,似乎两岸的景致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可即便单调,却并不乏味,甚至宁愿船就那样漫不经心地行着,永远不要停,哪怕看够今生今世也不厌烦。
    一切都因了水,以及倒映在水中的墨。
    乌镇的历史特别久远,差不多已经一千三百年了,再光鲜的门楣历经那么多的风雨洗礼,也都会渐渐褪了色彩。光鲜有光鲜的荣耀,而晦气也有晦气的自信。到了暮色时分,淡淡夕阳余晖安静地洒在巷子里,石板路、墙壁、木门、窗户都是深褐色的,此刻的沧桑与斑驳显得多么清晰。随着霞光的逐渐黯淡,深褐色渐渐变成墨黑,内里雕刻着的是历史,是岁月,是乌镇的底色。
    很奇怪,每次到江南小镇都会泛起几丝熟悉的记忆,好似前世的故地,今生重游。到了乌镇,这样的感觉更甚。为何如此,我很难讲得明白,只有过一些胡乱的猜测,比如:乌镇水墨江南的底色,也是我生命的底色。
    猜测终究是猜测,真实的缘故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四】

    茅盾也是乌镇人,他与乌镇千丝万缕,对乌镇的情感极为深厚,因而留下的关于乌镇的文章不少,比如《可爱的故乡》、《香市》等。在来乌镇之前,又无意间读到他的《故乡杂记》,其中写道:“倘若这个世界还有原先,还有旧时的月色,还有过去的时光,这个地方便是江南。”
    茅盾笔下的江南,更确切地说,便是这江南的乌镇。
    无论是木心也好,茅盾也好,面对乌镇,都只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乌镇的旧时月色,太不适合融入过于强烈的光芒,木心与茅盾心里都明白。因而,他们要褪去身上的光鲜,一袭素衣,回到乌镇,回到回不去而又不得不回的故乡。他们甚至愿意成为乌镇的一滴墨色,在静谧的水中散开,淡与浓都没有关系,只要乌镇整体的水墨意境不因他们而破坏,而他们又能成为这样一幅水墨画中的一笔。
    我有时会觉得,乌镇这幅水墨画中不仅画出了乌镇每一处远近的事物,也画出了漫长历史中每个乌镇人的日常生活与动人故事。只是有些故事被我们记住,有些故事被我们遗忘,可乌镇还在,水墨还在,至少那些故事还在,无论我们记得与否。
    在乌镇深夜的水边,墨色尽染,也许我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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