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槛外(下)【张曼菱】

未名诗社

 

 

铁门槛外(下)
  ——妙玉、芳官、智能儿等




         《红楼梦》中有一个因率性而为,始于风流,终于寺尼的人,是芳官。

  贾府为迎元妃省亲,到姑苏买了十二个女孩子来学戏。芳官是其中一个明艳顽强的代表。她“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那一夜为祝贺宝玉生日,怡红院内热闹通宵。芳官装扮出色,又能唱曲,尽显其率真稚气。从此得到宝玉的喜爱,为她另作打扮,为她取了名号“耶律雄奴”。
  就在那个狂欢之夜里,芳官在醉后“被袭人放到了宝玉的床上”。此举含阴险。如系晴雯所为,可理解为无心者和恶作剧。但袭人是已经与宝玉有过性事之染的人,防别人还来不及,岂有成就别人卧于宝玉之塌之理?
  此举实与袭人告密王夫人事相呼应。故王夫人说,我的好好的一个宝玉,岂能让你们勾引坏了?焉不知正是被袭人“勾引坏了的”。
  大观园中明争暗斗,都以接近宝玉这个中心为目的。那位十岁进府的晴雯,针线出众,又是贾母挑选来放在宝玉房中,尚且要被清除。何况一个买来的小戏子?
  芳官接近宝玉并得其宠爱之日,便引起了袭人的警觉,也埋下了她日后要被逐出的下场。
  大观园抄检之日,凡露过风头的女孩一律大限来到,芳官的作为亦有耳目细作纪录。王夫人亲临怡红院一一点名,当面指她为“狐狸精”。并且芳官与干娘冲突的事情都知道。连宝玉尚且纳闷,怎么平时的玩笑话一概都被这位“视青春为天敌”的母亲知道了。是谁?
  这个曹雪芹一直没有明说,我们只知道王夫人一口一个“我的儿”,将她的宝玉交给了袭人。袭人与宝玉做下的床笫间初试云雨之事,有人知情却无人告发。而凡是与宝玉关系上升,可能越过她的女孩,全都干净地扫荡了。
  几乎就在同时,芳官与蕊官、藕官三个孩气未脱的小戏子,一齐要求为尼。终于被两个拐子似的老尼带走,算是出家了。“后来”怎样了?书上没有写。
  其实,她们的不幸早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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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杏子荫假凤泣虚凰”一回中,藕官曾经烧纸祭情,被宝玉所袒护。内含着小女孩们因演戏而模拟夫妻情分的故事。这里有同性恋的倾向,是被封闭被逼押的青春少女间所发生的畸形变态。
  芳官幸运,得近宝玉。但很快破灭。
  三个少女走投无路而出家。实际上她们心如柔水,意比春花,并非真的“空空”如也。对尘世的理想还没有来得及设计,便被迫出家。书上说“斩情”,乃此一时彼一时之举也。
  不由令人联想起,第十五回“秦鲸卿得趣馒头庵”里,那个妍媚的小尼智能。她出家时年岁更小,谈不上自愿不自愿。当秦钟欲与之幽会时,智能说:“除非等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一语蔽之把尼庵叫做“牢坑”。
  智能其实就是芳官、藕官等的“后来”。她的青春、伶俐与美丽、勇敢,与芳官等何其相似?而当她逃出尼庵,来到秦钟家,结果是被秦父逐出,笞杖秦钟,导致父子双亡。智能亦踪影了无。
    
芳官等俱属稚嫩之人,岂能真正“斩情”?而日后若有情遇,亦逃不出智能的模式。“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也几无例外地是她们挣扎于空门中的写照。
  那智能与秦钟悲惨的爱情邂逅,对于正在准备元妃晋封庆典的贾府众人,是几乎不存在的。唯有宝玉“怅然如有所失”,独守凄凉,而对元春带来的荣华“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
  这就是贾宝玉这个人物的价值所在,他的心镜透明,如同一座人性遭遇的气象所,观测与纪录着所有被吞噬的青春与人性;也像气象员一样,对天气的恶变毫无办法。
  这些所有以各种原因进入空门的女性,包括惜春,无一不曾得到过他的关注与同情。
  宝玉自己最后是由“槛内人”变成了“槛外人”,这一点各家说法倒都没有异议。穷困也罢,“情破”也罢;成仙也罢,苟活也罢,总之是成了一个和尚。
  而槛外人者如妙玉,则又遭大劫,重入槛内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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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那千年的“铁门槛”也不过是一道山门,任凭清风明月来去,亦挡不住洪水猛兽。凤姐受贿在铁槛寺内拆散情侣之事,亦是槛内槛外相勾结而成。可见槛内槛外,风光是连成一片的。
  王国维则以为:紫鹃惜春之入空门不能与宝玉相比。
  故宝玉为《红楼》之主角而她们不是。
  《红楼梦》以“不悟”表现“悟”的美学至道。内中人俱为痴性。痴于钱、情、利、名、气、性。一条路走完才算悟。
  走,就是美,悟则是深。那“好了歌”中,“好”就是不悟,“了”就是悟。按书中的字面解:悟就是“白茫茫”,就是“真干净”。悟就是散,就是“大厦倾”和“灯将尽”。就是在人世生活的一切迷恋和线索的消失中断。
  作者对书中人的这些各种痴迷,并无标定的褒与贬,写来都是至性,天生人成这样。他和她的活法,想头就是这么一种,没有这一种和这种种,就没有人和人世。
  那贾瑞因为贪淫,进入到道人所送的“风月宝鉴”中,纵欲而死。故《红楼梦》又名《情僧录》,也叫《风月宝鉴》。
  作者并没有让高雅的活法战胜低俗的活法这种意图,都是花,都属于花开花落。都是鸟,都属于末世鸟。其实,这才是作者对世界和人生探索的某种领悟,才是真正的大悟。
  曹雪芹在书中多次贬斥炼丹修行登仙术,说明其对于成仙之说,亦甚徘徊。书中所说的太虚幻境,仙姑世界,与正统的佛道宗教殿堂也不相干;是他创意的自由灵魂的幻想乐园。
  “千年铁门槛”只是一道人人都要结束生命的归宿,所谓“大限”者也。
  “槛内”“槛外”俱是人间游戏,并无更大奥秘。
  观曹雪芹本人,其经历红尘而归隐清静,超脱,献身心目中的文学创作,达成一种中国式的理想人生观。这是一个完整的生命过程。
  故此,书中的“太虚幻境”,可以认为是一种对人生体验后的艺术升华,艺术体验。即是他在世俗生活结束之后,所投身的那一种灵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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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网络    整理:解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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