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尘事,凡心何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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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祖说,菩提无树明镜非台。
   
赵州和尚说,庭前柏

   
行思说,看山是山
看水是水。看山非山看水非水。
    这些听来都拗口的禅境,我一生未敢企及,更未敢去生丝毫慕望。
   
细去想了想,境界于我,该当是循着年岁的渐进而增长的。少年那会儿,家境艰涩,每年都得有三到四个月接济不上口粮。所以,那会儿于我,可谓之境界的,不过是成天想着填饱肚子。
    后来,生理日见成熟了,就企望,有双裹住脚趾的鞋,有条遮住屁股的裤子和母亲给改得既合身儿、又浆得很板正的褂子。再后来,就不时地发着毒愿,说今生倘若走不出这隅荒僻穷匮的山沟,就找根绳子,寻棵树吊死。
    到了再后来,身跻国企、身跻机关、身跻有钱人列,做个大有钱人,就又成了我心里之大境界,大的念想。
    
活至时下,死后逢生,与功名,才稍许有了些淡漠。于是乎,拥一隅终老,与伊人白首,便成了我魂兮归来的幽梦。
    
自由后,两年多光景里,我差不多都一直在想,想着能早些离却这尘嚣恣意、尔虞纷争的市井,退避桑梓,莳一畦田亩,饲二三禽畜,枕藉一点儿文字,度几许诗哲时光。然而,尘世间的事,性若流水,难为长势。 
    
有人说,为人一世,只要不执著功名,就不会被物欲拘囿。佛亦早就有云,说尘世间一切,皆为虚幻。心不动,人则不动。心旌若动则人自妄动。若想心如止水,只有无妄心,无妄念。而于我,因劫难所衍生的繁琐,却塞斥局促着脑海和心
    
事实上,我又何尝不想抛却这些凌乱无绪的纷扰呢?可生计的重负,就压在肩上,荒芜在心亩。十一个年头,不仅端端浪掷去了青蔻年华,债台已更是高过了头顶。但林总此些,还远不能挑战我的坚韧,撼动我心志。最最困扰我,教我寝食难安的,是我一路走来,因苦难遭遇,所负载他人的恩泽。这些天一般的恩泽教我心趋维谷,平添着困惫与负罪感
    
一一年十一月初,一回到大庆,原公司副总就告诉我,说他临出狱时,小周含着泪死死搂着他,说刘经理,你告诉老板,我刑满出狱,还跟着他。
    
这个傻小子,或许不会知晓,他貌似随性的一句话,于我,会叠生怎样的负累。
     
……
    
两千零一年的三月初三,于我而言,是个至死难忘的日子。
    
关于这一天,民间百姓,直至今天,都没个统一说法。
    
在南方,大多人认可的是《后汉书·礼仪志上》记载的“是月上巳,官民皆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为大”一说。而北方人却认为三月三,是王母开蟠桃会的日子。然而,蕴含上,甭管南北文化如何去界定,三月三,老天爷翻脸,却如人睡前脱裤子,是个铁定的气象。
   
“三月初三春正长,蟠桃宫里看烧香;沿河一带风微起,十丈红尘匝地扬。” 这首七言,源自《都门杂咏》,尽管从晚清,对三月三就早有记载,但零一年这个三月三,却轰烈得教人心颤,教人一辈子感念。
    
我是三月初二晚,从电视里,知道翌日有台风的。看完节目,我就去了滨州港码头的指挥中心四楼,用高频电台,将天气情况,向海上的工作船做了通报。并要求他们即刻归港。然而,负责海上生产的一个副总,在电台里回应说,没大事儿,不用过于着急回撤。为说服我,他申明了两点。一,他说台风约在明天夜里到达。二,他说我们距码头和家里,还不到二十海里,即使台风过来,也是有预留时间的,届时回返,也来得及。
    
我没有接受他的理由,更没有接受他缓撤的意见。第二天一早,我就又登上了港口指挥中心的四楼,再次要求工作船回撤。几小时后,工作船在电台里通报说,他们已撤至谷口。就是说,工作船现在抛锚的位置,离母港只有十个海里。他们说,船锚在这里,台风若真的临近,我们可迅速回撤。假若风不很大,我们可就近回返生产区。对他们的坚持,我没再多说。因为,我也觉得船锚在谷口,距母港已经很近,假若真的风生水起,回撤,应该是来得及的。
    
然而,客观事物,总也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夜里九时,台风没预留丝毫空隙,刹那间把天帘上了黑幕。视觉里,丁星儿的光亮或影像,都已无处捕捉。那一刻,整个世界都被吞噬。剩存的,只有狂风鬼状的呼啸。
    
我几乎用了周身力气,才把门推开。雪片,沙石,急遽扑来,像纸糊窗户一样,糊得人透不出气来。我有些心悸,呼吸急促,寝室与码头间,仅三百来米,可我却走了近十分钟。这十分钟,准确说,不是走的,是被狂风卷起、扔下,再卷起再扔下地拎了一路。
    
我边吐着满嘴泥土,边疾步爬上四楼。然而,我歇斯底里的呼叫,没任何的回应。我感到恐慌,有了不祥的预感,攥着话筒嘶吼,但没有半句应答。我呼叫,走动。走动,呼叫。三个多小时,就重复地做着这两件事。
    
午夜三十分许,海面终于闪出了一簇光亮。那簇光亮,俄而宽明,俄而微暗。渐渐地,就有了机器的轰鸣。我心脉贲张,猛生出惊喜。
    
工作船在巨浪里凶猛地摇晃着,船长倾尽浑身的解数才贴靠上船埠。十几个人,连滚带爬,不堪狼狈地抢上码头。负责海上生产的副总,迟迟疑疑地走近我,我问他人员情况,他垂下头,哭诉着说,都怪我,没听你的,坚持锚在谷口。我打断了他的话,要他回答我问题,先别检讨。他拖着哭腔喁喁着,说九点多,海面眨眼功夫就咆哮起来。他们立刻便起锚回返。然而,风力太大,船被推离了航道。系在母船后边的两条快艇,有一条缠到了渔民兜网的网桩。此时,因快艇缠住了桩子,母船亦就无法行走。情急之下,周振中别上菜刀,捋着缆绳,朝快艇爬去。几分钟后,周振中就砍断了绳子,母船便箭一样被风浪射出去。约十几分钟后,我们隐约看到周振中驾着快艇靠近了母船,但一会儿光景,就不见了他的影子。之后,一排数米高的海浪,一下把另一条快艇扣进了海里,接着,只听“嘭”的一声,缆绳就断了。
    
我仔仔细细听完他的叙述,嗓子似在冒火,我摸了瓶儿水,压了几口。之后,我拨通了渔政局罗云霄局长的电话,给他通报了情况。同时请求他与滨州市公边魏支队联系,要魏支队把一千七百马力的缉私艇派出来帮着找找人。不到十分钟,罗局长把电话打了过来,他说,魏支队听到三因公司遭遇海难,心情十分焦急。他让我转告您,说目前的风力,已不是先前预报的十二级,而是接近了十四级。这样大的风力,加之夜深雪大,一两米的能见度,就别说我的缉私艇,万吨轮也抗不住。
    
其实,不用他说,我心里也明白,这种要命的天气,任何船只想驶离码头,都无疑是徒劳。
    
我撂下电话,猫腰拱进车里,关车门儿的瞬间,雪片泥沙石块儿尖利地扫着脸颊。车外,只有不到一米的能见度 ,我的车,蜗牛一样蠕动着爬向码头。
    
我把车迎着海面停了下,开着“快闪”,试图以此为失踪的周振中指示方向。凌晨一点至五点钟,我就这样待在车里,强光和快闪灯也一直陪着我照到了天亮。
    
约六点来钟,风力开始有所下降,雪也没有先前那么疯狂。我回到宿舍,喊醒了船长,问他目前风力有多少,敢不敢离港?他说至少有八九级,绝对不行。我说这我不管,船一定得离港,人一定得找,办法你想。说完,我就回了码头。
    
此时的码头,海浪仍旧有六七米高。那条五十马力的船,被恣意撕扯着,嘎吱嘎吱的哀叫,激剧不绝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爬到船上,海浪朝我不住袭来。海水顺着雨衣灌满了雨靴。我死死地抓着舵楼的窗口,生怕被海浪打到海里。他们又拽又拉,决不让我随船找人,我死没依从。他们只好开始淘水,并检查和启动机器。然而,船却死死贴在船埠,像钉住了一样,发动机拼着命吼,它都没挪移半步。他们找来铁锹船篙木棒,二十多人列在船舷,一边呼喊着,一边拼着力去推顶埠墙,用了近一个钟头时间,才将船一点点儿移开。结果,光调头,就兜出去有三四公里。
    
船,摇篮一样起伏跌宕,跳踉着朝深海尺蠖般走着。我把绳子拴在腰上,不眨眼儿地从望远镜里透视着海面。镜头,不时被雪花遮挡住。约摸行有小时,大概八点左右,我,副总刘显国,几乎都发现了远处的一个黄色物体。船加大油门儿朝西北驶去,在离目标两公里远的地方分辨出那个黄色物体是个人影,而人影还朝着我们在晃动。我和刘副总对视着,泪水喷涌。其时,潮水已开始回落,大船已无法接,我们找了半天才租到一条小船
    
当周振中被接上大船上时,他的肢体已有些僵硬,唇齿及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几个人拥挤着,把周振中抬进了船舱。船疯也般往回奔跑。
    
真想不到,这小子身体素质能这么好,几个小时的救治,就缓了过来。他心情很平静,娓娓倾述着遇难的全过程。
    
他是十一点多与母船脱离的。之后,他驾驶的小艇,像一架失控的直升机,在浪谷里翻卷起伏。四遭一片漆黑,他瞬间就被恟骇所包围。海浪、雪片、狂风,交加在他的面部和全身,他感到心慌,有窒息感。为抑制缺氧,他张着嘴急遽地呼吸。随后,他开始按动按钮,启动机器,然而因海浪连连倾泻,导致空气稀缺,几次起车,发动机都没能着火。他抑制着惊慌,没急于再去操作,而是在等,等海浪出现间歇。他终于等到了机会,发动机“突突”地着了起来。他迅捷地加大油门儿,然而,海浪一重重涌来,快艇像只秋千,忽而被托上浪尖儿,忽而被抛进深谷。他和艇,就这样在巨浪里翻着筋斗行走有几十分钟,发动机便突然间熄火。他连续按动启动按钮,发动机却没任何的反应。他捋着油路摸到了油箱,发现油箱已完全空了。他心生绝望,死攥着方向盘,任由小艇,于波涛里舞蹈、峰谷间游离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他冥冥里,感觉到小艇稍有平稳。他很纳闷儿,依旧紧握方向盘,想求证一下自己的感觉。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他凭着直觉,判断小艇的的确确平稳了许多。他尤为觉得纳闷儿,瞪着眼,在黑暗中琢磨着。几分钟后,他把船锚抛进了海里。然而,船锚只带下很短一截缆绳,他尤为觉得奇怪。暴雪狂风海浪仍旧在肆虐。他的身体,被海水和雪水不停地袭蚀。他浑体战栗,龃龉着牙齿,感觉心已经近了冰点,脑海,不时透着死亡的信息。
    
他把油箱盖儿顶在头上,想遮挡遮挡海浪和风雪,但没任何的意义。他想到了水,认为水里的温度,较外面或许要高些。于是,他把绳子系在腰上,把着艇舷,缓缓下到了水里忽然,他感到脚触到了什么,但却又不大敢确定,因其肢体已冻得近乎麻木。他伸了伸腿,又使劲儿踩了踩,直觉告诉他,脚的确是触到了泥沙。他十分喜悦,踏踏实实站在了水里。不知又过了多少时辰,他的胸部露出了水面。他终于明白,潮水回落了。他陡生惊喜,知道自己离岸边已不是很远。他想辨别方向,以确定其求生的路径。但很快就打消了念头,因他担心快艇会被风浪卷走。就这样,他为了保住这条雅马哈艇,保住公司这份才不足十万的资产,竟决绝放弃了逃生,蜷在海水里,生生淹了近十个钟头。 
     
听完他的讲述,我心里那份酸楚,那份悲恸,无法找寻妥帖的词语去诠释去形容。
    
午餐,食堂备了酒菜。吃饭时,我当着所有人骂了他。骂他为个十来万的艇,不顾生死。骂他轻重不分,骂他傻瓜骂他愚蠢。骂着骂着,我涕泪潸涔。紧紧拥住了他。之后,我宣布给他两万元奖金。大宗奖励,年底兑现。然风云不测,仅个把月,就突发了“5.23”,在周身上,教我负下了一辈子都难以还清的债。
    
事实上,在我逃亡的十一年里,够我终生感念忧戚的,又岂止周振中一人?那些近之于咫尺,远之于滇黔的资助,又如何能教我不一辈子走心呢?
    
骨子里我就知道,命途中,终究我是遇不到章鱼保罗的。所以我无从所措去预知未来。我更为清楚的是,我之强半生命然已虚度,我的肉体终将挟裹着我的灵魂腐朽成泥。但眼下,我是活着的,活着,是要活有责任,活有担当的。地藏本愿经说,地藏王本可成佛,只因了地狱里的苦难灵魂才滞留地狱。我想,我该也是,也不须去奢望魂归天堂,只期容我些时日谋取事业,以偿所负,求得心境之慰藉安生。


                                                                   
201462日 于大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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