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阁

青城有一种花，夏末开，秋初谢，花期很短，但颜色灼人。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倾城。

米米是个奇怪的孩子。别人都这么说。我不喜欢他们，一点儿都不喜欢，所以他们怎么看，我一点都不在意。只有奶妈说，米米是最可爱的孩子。每次听到奶妈这样说我就很开心，是那种想要笑出来的开心。其实我知道我也有不可爱的时候，那就是我生气的时候，奶妈的胳膊上常常有我留下的指甲印儿和小牙印儿，不过奶妈从来都没有生过我的气。奶妈有时候会说，米米是属猫的啊，老是抓人。我扬着头说，我是小老鼠，又会抓又会咬。

前院的青皮是我最讨厌的人，他老是跟别人说他喜欢我，还常常折了纸飞机扔进院子来。每次我都把他的纸飞机踩一踩，然后扔进小黄的窝里给它垫屁股，小黄倒是很高兴，总是对着纸飞机嗅来嗅去，我想，也许小黄喜欢青皮吧，这让我对小黄有点不满，它是我的狗狗，怎么能喜欢我不喜欢的人呢，于是以后我就不再把青皮的纸飞机给它垫屁股了，而是直接塞到墙角的老鼠洞里。奶妈也不喜欢青皮，因为有一次他在我家的门上写了青皮喜欢米米，奶妈看到后很生气，就对青皮说让他以后不要再写了，可是青皮不仅不听还说奶妈是狗拿耗子，这可让奶妈气坏了。我说奶妈你不要生气，赶明儿我抓他。可是我并没有抓青皮，除了奶妈，我谁都没有抓过。不过从那以后，青皮再也没有进过我家的院子，再也没有吃过奶妈做的倾城酿。

奶妈，我要吃姜丝面。我拉长音儿冲奶妈喊。奶妈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亲亲我的脸颊宠溺的说，好，奶妈这就给你做，一会儿就好啊。说着洗了手从面袋子里舀半瓢面倒进面盆，然后拿一个大瓷碗从水缸里舀点儿凉水，又拿起暖壶往里加热水，一边加一边用手试水温。我抱着我的黑人小熊站在旁边看奶妈和面，我说，奶妈你给我做饭你开心吗。奶妈笑着说，开心，不过，米米以后也要学学做饭啊。我有点委屈的说，奶妈，你是不是不愿意给我做饭啊。奶妈说，不是啊，我是怕以后我不在米米身边的时候，米米怎么吃饭呢。我说，那奶妈就一直在我身边。我把我的黑人小熊放在竹椅上，走过去拉住奶妈的衣服说，奶妈，让我和和试试，让我和和试试。奶妈赶紧用胳膊挡住我说，不行不行。我撅着嘴看着奶妈。奶妈赶紧哄我，奶妈是怕把你的衣服弄脏啊。我看看身上的新衣服，不再往前凑。

坐在墙边的小凳子上玩儿一会儿，觉得实在无趣，看看奶妈已经和好了面，正要切葱花姜丝，我便又凑过去，我叫，奶妈。奶妈答应，哎。我说，你背着我做饭吧。奶妈愣了下，在我额角点一下说，你以为奶妈是耍杂技的啊。我抱着奶妈使劲往她身上扒，耍赖的说，奶妈你抱我一下，奶妈你抱我一下。奶妈拗不过我，放下铲子转身抱抱我，说，米米乖，自己去玩儿会儿，姜丝面马上就好啊。我乖乖的说，好的奶妈。

桂花给我家送了一篮子腌菜，说是她娘亲手做的，送来让我们尝尝。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桂花她 娘做的腌菜，咸的要命，有什么好吃的，所以我继续坐在小凳子上玩儿我的黑人小熊，没有理桂花。奶妈一边把腌菜往盆子里倒一边夸桂花越长越好看了，还说代我爸妈谢谢她。桂花听到奶妈夸她有点不好意思，脸红红的，还不时看一眼我的黑人小熊，我当做没看到，把爷爷的老花镜给黑人小熊戴上，它一下子就变成了小老头儿，我觉得很好笑，就对着它笑了一会儿，然后我感觉到桂花在看我，就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大概没想到我会看她，有些窘迫的急急低下了头。奶妈不知道从哪儿抓了把糖给她，她急忙摇头摆手说，不用不用，可是奶妈不由分说就装进了她口袋里。桂花走后我问奶妈，桂花好看吗。奶妈说，没有米米好看。

我爸爸是青城医院最好的医生，妈妈是青城中学最好的老师，所以桂花她 娘没少让桂花给我们家送腌菜。这是我听别人说的，其实不用听我也明白，桂花她 娘就是那么个人，谁不懂啊。有一次吃饭妈妈曾提到过桂花她 娘过于势力，爸爸不耐烦的打断，一个市井妇人，你说她做什么。妈妈遂不再说什么。我不喜欢她们这样，总是没有温度的样子。我总觉得爸爸的手指是凉的，而妈妈手上有怎么洗也洗不掉的粉笔灰。很多年后，我怀疑过这是不是我自己心里固执的意象，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似乎并没有触碰过爸爸的手指，而妈妈从来都是爱干净的人，怎么可能让手上老带着粉笔灰呢。

夏末的时候，院子里的倾城花开了，奶妈坐在树下纳鞋垫，偶尔有花瓣落在她的头发上，就像雪地里的梅花，很活泼。我说奶妈你真好看，奶妈于是把鞋垫放在旁边的针线筐里，把我抱在腿上。我喜欢让奶妈抱我，坐在她的怀里让我觉得很安全。我搂着奶妈，在她脖子里轻轻咬了一下，于是她脖子里便有了两排小牙印儿，我说奶妈疼不疼，奶妈说不疼，于是我就偷偷的笑起来。我说，奶妈，这是我的章。奶妈说，什么章。我说，奶妈，我在你脖子里盖了章，你就是我的人了，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奶妈的眼角一下子笑开了花。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让人想睡觉，我去西屋找奶妈，看到她躺在竹椅上睡着了。我想了想，跑到东屋把化妆盒拿过来，开始在奶妈脸上画起来。奶妈醒来的时候看到我在对着她笑，就伸手来抱我，我飞快的往后退了一步，奶妈说米米你怎么了，我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奶妈有些狐疑的低头看看，又伸手拢拢头发，嗔了句这孩子，就转身干活去了。我觉得没趣，就抱着黑人小熊去倾城树下捡花瓣玩儿了，黑人小熊是奶妈给我做的，它胖乎乎的身子，圆圆的头，我很喜欢它。炊烟渐起，奶妈挎着篮子去买菜，回来的时候问我，米米，你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我认真的看了看，除了我化的妆什么也没有，就摇了摇头说，没有。奶妈有些疑惑的嘟囔着，奇怪，那怎么今天大家都看我呢，说着挎着篮子进了屋。我正在试图要把黑人小熊的左手和右腿绑在一起的时候，突然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尖叫，那是奶妈的声音。

初秋，天微微有些凉了，早上奶妈给我穿上夹薄棉的碎花旗袍，又从倾城树上摘下一朵花别在我的头发上，端详一下，满意的说道，米米真好看，就像天上的小仙女儿。我的眼睛就笑起来，我说奶妈你真好。奶妈摸摸我的头发说，来，咱们摘倾城花，奶妈给米米做倾城酿。说着踮起脚伸手拉下一根树枝摘起来，等摘满一把了，就放进我端着的竹箩里。竹箩很快就装满了，奶妈先用清水把花瓣洗净，接下来用淡盐水浸泡一会儿，然后再用清水洗净，最后再倒进竹箩里控水。等水分差不多沥干的时候，把花瓣倒进盆里，一边加白糖一边用手揉，直到花瓣颜色变深，出水后，就可以放进干净的陶罐里，在最上面放上白糖，奶妈还会滴几滴葡萄酒进去，然后封上口。放在清凉通风的地方，直到花油发出来，倾城酿就做好了。

奶妈做的倾城酿是全青城味道最好的，不但小孩子喜欢，就连很多大人都会来讨要，奶妈每每告诉她们做法，却始终没有人能做出那种味道。于是有人说定是奶妈有什么特别的秘方不肯对她们讲，奶妈听了一笑置之，也不去理会。那时候，每天早上我都很开心，因为睁开眼就能看到奶妈，还有奶妈手里盛着倾城酿的青花碗。那种香甜的味道，跟了我很多年。多年后，有一天好友忆山问我，米米，你用什么牌子的香水，很好闻。我说我从来不用香水，忆山不信，我跟她说了倾城酿，她愈发不信，以为我在编故事。

夏天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念书了，听说那里的天很蓝很蓝，水很清很清，人们就像童话里的公主和王子一样，都住在城堡里。我问夏天，那里是不是很美很美。夏天蹲下来说，是啊，很美很美。我问，美的不像话。夏天说，美的不像话。然后我们俩就笑起来，笑了很久才停下来。夏天笑起来很好看，就像天一下子就晴了，我喜欢看他笑，但我不喜欢叫他哥哥，虽然妈妈说直接叫名字会很不礼貌。夏天说，米米，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妈妈在旁边说，米米，法国不但很干净很漂亮，还有很浓厚的艺术气息，你要是去那里念书将来一定会很有出息的，而且在那里有夏天哥哥照顾你我也放心些。我想了想，很认真的问夏天，那你会娶我吗。夏天愣了一下就笑起来，等你长大了我就娶你好不好。我很开心，转身问妈妈，奶妈会去吗。妈妈说，她去做什么。于是我的开心便戛然而止了，我低头斗争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对夏天说，夏天，我不想去。夏天疑惑的问，为什么。我说，夏天，你在那里等着我，等我长大了，就带奶妈去找你。夏天揉揉我的发梢问，米米你想好了。我坚定的说，是的夏天，我想好了。

晚上奶妈哄我睡觉，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奶妈的声音越来越轻，可是我却一点都不想睡。我摇着奶妈的脖子说，奶妈奶妈，你不要睡。奶妈恍恍惚惚被我摇醒，继续拍着我的背。我说，奶妈，你说夏天会等我吗。奶妈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我，米米为什么不跟夏天哥哥去法国啊。我说，那里没有奶妈。奶妈拍着我的手顿了一下，良久没有说话。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早晨，我睁开眼却没有看到奶妈，也没有倾城酿熟悉的味道。我去灶屋，奶妈没有在给我做姜丝面。我去院子里，奶妈没有在倾城树下纳鞋垫。我想奶妈一定是去买菜了，我就抱着黑人小熊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等奶妈回来。可是等了很久奶妈也没有回来，我有点生气了，我想等奶妈回来我一定要抓她咬她。可是，直到炊烟四起，奶妈也没有回来。天就要黑了，我的始恐慌越来越深，我恨恨的想，奶妈这个坏蛋，等她回来我一定要用力的抓她咬她。可是，天黑下来的时候，奶妈还是没有回来，我盯着门外走过的每一个人，眼睛都不肯眨一下，就怕奶妈走过去我没有看到，我在心里说，只要奶妈回来，我就抱着她，哪里也不许她去了。一直一直，奶妈也没有回来。妈妈让我进屋，我说我要等奶妈。她说奶妈不会回来了，说着试图把我抱回去，我大声说奶妈一定会回来的，边说边用力挣扎。她显然没想到我有这样的反应，严厉的说，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我不理她，她也索性不再管我，自己进屋去了。

夜凉如水，我用力抱着我的黑人小熊，只有它能让我感到一点温暖。我看看天，有很多星星，奶妈曾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有它们在米米就不会孤单。可是，看着满天的星星，我却觉得很孤单，很孤单。我在心里对星星说，奶妈真是一个狠心的人，她把米米丢下了，可是我不恨她，我想要她回来。

迷迷糊糊中，有一个声音，很轻很轻，却把我吵醒了。我睁开眼，从窗子透进的光亮的有些刺眼，大大的床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突然想到，我是怎么睡在床上的，然后衣服也顾不得穿，跳起来跑到灶屋，没有人，打开门看院子里，倾城树孤零零的立在一片白色里。我突然感到冷，每一个骨缝里都在呼呼的渗着风。

我病了，整个冬天都在连绵不断的发烧，时轻时重。每次妈妈问我想吃什么，我就说姜丝面，可是每次她做的面我吃一口便不再吃第二口。她担忧的说，米米你再吃点儿吧，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儿了。我别过头不理她。她放下碗叹口气，那我上班去了，你自己在家害不害怕。我还是不理她，我知道，不管我害怕不害怕，她都一样会去上班的。

白天睡的多了，晚上就开始睡不着，那段时间，我常常睁着眼到天亮，偶尔迷糊一会儿，就会听到奶妈叫我，一下子就清醒了，看看，依然是我一个人。然后，心里便开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蔓延，就像有人拿一把钝钝的刀子在割。

在一个夜里，当心里那种感觉又开始蔓延的时候，我想我可能快要死了吧，可是奶妈在哪里呢。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奶妈做的倾城酿，然后又想到了倾城树，我想我要去看看倾城树才能死呢。于是就爬起来，为了不发出声音，就没有穿鞋子，穿过堂屋的时候，听到爸爸妈妈屋里有清浅的说话声，本来我对他们说什么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想到我可能快要死了，那就再听听他们的声音吧。我听到妈妈的叹息声，她说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爸爸说，还不是你一门心思想要她出去。妈妈反驳，我还不是为了她好，你没看她的性格已经越来越古怪了。我听了半天也不知所以，一阵风过，凉意从脚底直抵心上，于是就轻轻回屋去了。

春天的时候，我的病却奇迹般的好了，可是我的黑人小熊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也许它找奶妈去了吧，这样想着我也就不再找它了。没多久，我就被送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念书。在那里，我没有看到夏天。

许多年后，当我想起倾城酿的味道，便开始有意无意的去寻找。可是，走过许多地方，再也没有见过那种叫做倾城的花，问别人，亦没有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