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宅那院（三）
岁月留痕
麦梢绽黄的季节，秋阳高照。抬头望去，田野金黄，麦浪翻滚，五谷飘香。古老的西拉沐沦河抖动粼粼银波，缓缓趟过一个个的村庄，流过一个又一个险滩，蜿蜒百里，曲折迂回，悠悠汇入老哈河。给这片贫瘠的土地以无声的滋养。岸边沙棘红烁簇簇，野草葳蕤蔓蔓。载舟过处，渔歌飘荡。松州大街小巷飘荡着解放后的欢声笑语，人们盼望已久的收成年来到了。
得知解放后的第一秋，天景好，宅院里上上下下都为秋收做着准备。除油磨坊后面的粮仓收拾清理干净后，还在老屋的右侧盖了几个新粮囤。粮市的买卖收购也一派繁忙景象。许多粮食店铺老板纷纷和种粮户接触，暗中洽谈着收购价格。精明的三舅也忙着和几家种芝麻、胡麻的农家见面，并写下了书面合同。想到今年的油作坊的用料丰沛，而且价格合理，三舅的眉眼间露出久违的笑容。
一天晚上，活计收拾停当后，姥娘唤三舅来到大厅，笑吟吟地说：“轩儿，你也老大不小了。昨个晚晌在清真寺礼拜的时候，遇到你马伯伯，他如今在清真寺做事。说前街张家瓜子家的二姑娘和你岁数般配。想给你说个媒。娘想听听你的意思。” 只见三舅涨红脸说：“娘，我二哥都没娶亲，我忙啥？再说，咱家这里里外外的事天天忙，等过几日再说吧。”在里屋做功课的三姨偷听姥娘和三舅的说话，偷偷溜出里屋，悄悄躲在大厅门后听话，“轩儿，你二哥的事娘不想管了。他多少天也不见人影，也不知道他忙些啥？听说和队伍上的一个女的相好。上次来信放在他屋里桌上，被你三妹看到过。唉，像他这年龄，孩子都该几个了……”姥娘絮絮叨叨着，颠着小脚去她屋里休息了。眼见姥娘远去，三姨闪出屋门，笑嘻嘻地说：“三哥，娘和你说的事你好好想想，那姑娘我认识，是我下班同学。人漂亮，家境也好……”“没等三姨说完，三舅抢白三姨说：“是不是你想出嫁了？等我有功夫了，我也给你找个好家境的婆家……”“去你的，好心成了驴肝肺，不理你了。”三姨羞红了脸跑了出去。后来，我听母亲说，三姨那时已经和李家大院的大公子在偷偷恋爱了。而这李大公子后来真的成了我的三姨夫。对了，那深幽幽的李家大院，我是熟悉的。和我姥娘家住一条街。出了姥娘家院门一直走，见一个南北的胡同向右拐，就可看到面朝东的一个大院门。门口也有一对石狮子。进入黑门洞后，向右拐，就可以看到门窗面南的一大排青砖瓦舍。那就是后来我三姨家。听母亲说，三姨也是新社会的新派学生。对于婚姻虽然不敢断然冲出家长的“藩篱”，但心里很有主见。在我家有三姨的结婚照，如今看来和上海滩的漂亮明星也可媲美的。那时的三姨正值芳龄，明眸皓齿，高挑的身材经常穿一件格布旗袍。微微卷翘的自然卷发如新派歌星无二。平素不善言语，但是绝非寡言之辈。用姥娘的话说“你三姨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也许是大姨的远嫁让姥娘倍感失去“帮手”的心碎，也许是母亲不谙世态的从小憨纯，成年后的三姨一直是姥娘的主心骨，“三姨可是你姥娘的心尖子……”这是母亲经常言说的一句话，从这话语中，我慢慢悟出，后来那宅那院里的拿主意的人其实是我三姨。
日子，在人们收获喜悦中匆匆滑过。转眼，又一个冬天来到了。
姥爷的三周年忌日和那年的尔代节是一天。了事之后，马伯伯再次和姥娘提起三舅的婚事，姥娘不好意思推拖，当下就认定这门亲事。准备来年定个日子，给三舅成婚。好事成双，不久，李家也派了媒人为三姨提亲。眼见家里一派喜气，年货的采买也在数量上多余于往年。一是要给三舅的婚事下聘礼，二是要为三姨准备嫁妆。用母亲的话说：“你大姨结婚时，你姥爷健在。红红火火一趟街十辆马车的陪送。你三姨虽然不及你大姨的嫁妆丰厚，在五道街那也是亮堂好一阵呢……”不好用现在的标准来衡量那时的陪嫁，但是母亲两个姐姐的出嫁是当时那宅那院的亮丽，更是那条繁华街市的风景。
那年，放寒假的第一天。母亲看到家门口停放着两辆马车。有轿棚的那辆马车一看就是大姨家的。因为大姨每年都要在春节回娘家住上一段时间。那时的大姨已经有了大表哥和二表哥。母亲放下书包，急急忙忙跑进去里屋去见大姨。只见腹部微隆的大姨正在炕上垂泪，“大姐，咋了嘛？哭啥？……”性情憨直的母亲并没看到一家人的脸色的不同以往。“四妹，姐姐家摊事了……”三姨在一旁蔫蔫地说。这时母亲才注意到，平时风流倜傥的大姐夫脸色蜡黄，坐在堂屋椅子上呜咽……
原来，大姨的婆家——林西的刘家大院受到土地改革的冲击。上百亩良田几天之间成为那些佃农的土地。家里的其他财产也未能幸免，被农会分给穷苦人家。不仅如此，大姨的公公被游街示众，死在示众的街上。后来姥娘听认识大姨家的一位佃农哭着诉说：“我们东家是好人。那些斗东家的人真是没良心啊。老东家对我们不赖啊，惜老怜贫的……”小时候的我弄不明白了，书上说地主都是坏人，坏人死了，有什么好啼哭的。每每问及这个问题，母亲一直保持缄默。有一天，母亲把我拉到屋外，小声对我说：“惠子，你以后在家不要说地主地主的，你爷爷听着，心里难过。”啊？我家难道也是……？小时候不敢细问端详，长大了才知道原委。原来，我家也不是贫农。
大姨一家成了逃亡地主。逃回娘家抓回去也是要“处理”的。一筹莫展的一家人突然想到二舅。对，二舅可以证明大姨婆婆家所做过的一切的。因为林西是察哈尔一带根据地。大姨婆家在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是出过力的。多次为八路军捐款捐粮。可惜那时的二舅被派往外地工作，虽然帮助出具过相关证明，终也未能还原大姨家在历史中的贡献。听母亲说，大姨对二舅是有怨言的。看到大姨家落难，三舅赶紧凑好盘缠，将大姨一家送出城外，去北京的亲属家躲灾去了。大姨后来回忆说：“多亏了你三舅的帮忙，不然哪里有我们一家人的现在啊。你三舅光现大洋就给我们带上一百……”大姨夫在北京躲藏期间，参加了一所大学的考试，完成了高等学业的学习。后来是在校长的职位上退休的。这事还真应了那句说法：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对于全中国的老百姓来说，1949年的春天是晴朗朗的天。1949年的夏天是明澄澄的天。1949年的秋天是丰厚厚的天。而对于大姨一家来说，那个冬季可是最冷寒寒的天了。虽然那冬，姥娘家衣食无忧，虽然那冬，姥娘家磨坊出油又多又好，虽然姥娘家喜事接二连三……
得知解放后的第一秋，天景好，宅院里上上下下都为秋收做着准备。除油磨坊后面的粮仓收拾清理干净后，还在老屋的右侧盖了几个新粮囤。粮市的买卖收购也一派繁忙景象。许多粮食店铺老板纷纷和种粮户接触，暗中洽谈着收购价格。精明的三舅也忙着和几家种芝麻、胡麻的农家见面，并写下了书面合同。想到今年的油作坊的用料丰沛，而且价格合理，三舅的眉眼间露出久违的笑容。
一天晚上，活计收拾停当后，姥娘唤三舅来到大厅，笑吟吟地说：“轩儿，你也老大不小了。昨个晚晌在清真寺礼拜的时候，遇到你马伯伯，他如今在清真寺做事。说前街张家瓜子家的二姑娘和你岁数般配。想给你说个媒。娘想听听你的意思。” 只见三舅涨红脸说：“娘，我二哥都没娶亲，我忙啥？再说，咱家这里里外外的事天天忙，等过几日再说吧。”在里屋做功课的三姨偷听姥娘和三舅的说话，偷偷溜出里屋，悄悄躲在大厅门后听话，“轩儿，你二哥的事娘不想管了。他多少天也不见人影，也不知道他忙些啥？听说和队伍上的一个女的相好。上次来信放在他屋里桌上，被你三妹看到过。唉，像他这年龄，孩子都该几个了……”姥娘絮絮叨叨着，颠着小脚去她屋里休息了。眼见姥娘远去，三姨闪出屋门，笑嘻嘻地说：“三哥，娘和你说的事你好好想想，那姑娘我认识，是我下班同学。人漂亮，家境也好……”“没等三姨说完，三舅抢白三姨说：“是不是你想出嫁了？等我有功夫了，我也给你找个好家境的婆家……”“去你的，好心成了驴肝肺，不理你了。”三姨羞红了脸跑了出去。后来，我听母亲说，三姨那时已经和李家大院的大公子在偷偷恋爱了。而这李大公子后来真的成了我的三姨夫。对了，那深幽幽的李家大院，我是熟悉的。和我姥娘家住一条街。出了姥娘家院门一直走，见一个南北的胡同向右拐，就可看到面朝东的一个大院门。门口也有一对石狮子。进入黑门洞后，向右拐，就可以看到门窗面南的一大排青砖瓦舍。那就是后来我三姨家。听母亲说，三姨也是新社会的新派学生。对于婚姻虽然不敢断然冲出家长的“藩篱”，但心里很有主见。在我家有三姨的结婚照，如今看来和上海滩的漂亮明星也可媲美的。那时的三姨正值芳龄，明眸皓齿，高挑的身材经常穿一件格布旗袍。微微卷翘的自然卷发如新派歌星无二。平素不善言语，但是绝非寡言之辈。用姥娘的话说“你三姨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也许是大姨的远嫁让姥娘倍感失去“帮手”的心碎，也许是母亲不谙世态的从小憨纯，成年后的三姨一直是姥娘的主心骨，“三姨可是你姥娘的心尖子……”这是母亲经常言说的一句话，从这话语中，我慢慢悟出，后来那宅那院里的拿主意的人其实是我三姨。
日子，在人们收获喜悦中匆匆滑过。转眼，又一个冬天来到了。
姥爷的三周年忌日和那年的尔代节是一天。了事之后，马伯伯再次和姥娘提起三舅的婚事，姥娘不好意思推拖，当下就认定这门亲事。准备来年定个日子，给三舅成婚。好事成双，不久，李家也派了媒人为三姨提亲。眼见家里一派喜气，年货的采买也在数量上多余于往年。一是要给三舅的婚事下聘礼，二是要为三姨准备嫁妆。用母亲的话说：“你大姨结婚时，你姥爷健在。红红火火一趟街十辆马车的陪送。你三姨虽然不及你大姨的嫁妆丰厚，在五道街那也是亮堂好一阵呢……”不好用现在的标准来衡量那时的陪嫁，但是母亲两个姐姐的出嫁是当时那宅那院的亮丽，更是那条繁华街市的风景。
那年，放寒假的第一天。母亲看到家门口停放着两辆马车。有轿棚的那辆马车一看就是大姨家的。因为大姨每年都要在春节回娘家住上一段时间。那时的大姨已经有了大表哥和二表哥。母亲放下书包，急急忙忙跑进去里屋去见大姨。只见腹部微隆的大姨正在炕上垂泪，“大姐，咋了嘛？哭啥？……”性情憨直的母亲并没看到一家人的脸色的不同以往。“四妹，姐姐家摊事了……”三姨在一旁蔫蔫地说。这时母亲才注意到，平时风流倜傥的大姐夫脸色蜡黄，坐在堂屋椅子上呜咽……
原来，大姨的婆家——林西的刘家大院受到土地改革的冲击。上百亩良田几天之间成为那些佃农的土地。家里的其他财产也未能幸免，被农会分给穷苦人家。不仅如此，大姨的公公被游街示众，死在示众的街上。后来姥娘听认识大姨家的一位佃农哭着诉说：“我们东家是好人。那些斗东家的人真是没良心啊。老东家对我们不赖啊，惜老怜贫的……”小时候的我弄不明白了，书上说地主都是坏人，坏人死了，有什么好啼哭的。每每问及这个问题，母亲一直保持缄默。有一天，母亲把我拉到屋外，小声对我说：“惠子，你以后在家不要说地主地主的，你爷爷听着，心里难过。”啊？我家难道也是……？小时候不敢细问端详，长大了才知道原委。原来，我家也不是贫农。
大姨一家成了逃亡地主。逃回娘家抓回去也是要“处理”的。一筹莫展的一家人突然想到二舅。对，二舅可以证明大姨婆婆家所做过的一切的。因为林西是察哈尔一带根据地。大姨婆家在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是出过力的。多次为八路军捐款捐粮。可惜那时的二舅被派往外地工作，虽然帮助出具过相关证明，终也未能还原大姨家在历史中的贡献。听母亲说，大姨对二舅是有怨言的。看到大姨家落难，三舅赶紧凑好盘缠，将大姨一家送出城外，去北京的亲属家躲灾去了。大姨后来回忆说：“多亏了你三舅的帮忙，不然哪里有我们一家人的现在啊。你三舅光现大洋就给我们带上一百……”大姨夫在北京躲藏期间，参加了一所大学的考试，完成了高等学业的学习。后来是在校长的职位上退休的。这事还真应了那句说法：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对于全中国的老百姓来说，1949年的春天是晴朗朗的天。1949年的夏天是明澄澄的天。1949年的秋天是丰厚厚的天。而对于大姨一家来说，那个冬季可是最冷寒寒的天了。虽然那冬，姥娘家衣食无忧，虽然那冬，姥娘家磨坊出油又多又好，虽然姥娘家喜事接二连三……
文章评论
一苇听禅
时代在变迁，季节在变化，世事茫茫难料。重要的是他们都坚强地挺过来了。相信暴风雨过后，又是一个灿烂是明天。。。[em]e160[/em]
风清云淡
解放后，印象中的大宅门都要落难的了。
心语
1949年，对你大姨家是最寒冷最落魄的天，但在最黑暗的夜里，我们却看到了希望，它是我们生命的激情的催化剂，也是一根点引我们生活潜能的导火索。也就是你大姨家做过的贡献，因他们的品德行为而给他们今后人生铺垫美好的路程。
心语
也给忙碌的晒月亮占个座。[em]e112[/em]
晒月亮
伴着清雅的音乐·，听着惠子姐娓娓道来的有关大宅院的历史沧桑、兴衰荣辱、人事变迁，久远的故事历历在目，恍如昨日。[em]e163[/em] 惠子姐，周末愉快！[em]e160[/em]
静静如水
这些恍如昨日的故事如电影般历历在目。 问好姐姐！[em]e178[/em]
逸飞
读完了惠子的三篇文字，感受是文字朴实，语言流利，真实感人。
清竹
惠子老师的家族史，也是中国的近代史。唯美的文字，在惠子老师的笔下缓缓流淌，读此美文是一种享受！
肖融
那宅那院，关着的是一部历史，打开就是一段娓娓道来，耐读的故事。
一凡
命运啊，该有的谁也躲不开。。。
忘忧草
大姐家隔教？看到写了要做礼拜，过尔代节。
牧羊女Shepherdess
姐姐写长篇连载了[em]e179[/em]
绿音飘雪
看完姐姐的文字，联想到三毛的「活着」，世事沧桑，变化无常呀！
雪花如痕
那宅那院，历经流年，终于走过阴霾，迎来光明~[em]e163[/em]
麦子
[em]e160[/em]拜读惠子温婉细腻的文字，简直就是一种享受~~[em]e179[/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