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

一怀幽绪，几年离索

闲时涂鸦

　公元1199年，浙江绍兴，沈园。
　　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拄着拐杖，步履蹒跚。
　　塞外风霜和家国兴亡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这一年，他重回故土，希望故乡的清风，能拂去满身征尘。
　　不知不觉中，他走进了沈园，一个他想来却不敢来的地方。

　　园中曾经青青的柳树，如今已是枝桠繁茂，一池春水，倒映着似曾掠过鸿雁。那面粉壁上，赫然印着两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旁边那一首字体略为绢瘦：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再回首，老人已是满面泪水。独立园中，时光仿佛在他身边渐渐交错、模糊，最后定格在多年前一个同样充满生机的春天。
　　“琬儿，快来呀，你看这儿多美！”一个尚未加冠的少年兴奋地向前跑着。
　　“等等我，表哥，你跑得太快了我赶不上。”一个身材娇小的豆蔻女子在他身后追赶着。
　　“瞧，漂亮吧！”等女孩赶到，少年从身后变出一朵粉色的小花，上面还带着几滴露珠，显然是刚摘下的。
　　“嗯！”女孩高兴的答道，等待少年将它给自己带上。
　　好看吗？”带好后女孩又自己摸了摸。
　　“这花本来好看，带到表妹头上……”少年故意停顿想逗逗女孩，“怎么样你快说呀？”
　　“就更好看了！”
　　“表哥你又拿我打趣！”女孩用手绢轻抚少年的身躯，又掩着脸害羞地将身子扭到一旁。
　　“那有什么，等我们将来成了亲，我送你一只真正的金钗，保准你带起来比这花好看一千倍！”少年眼中充满温柔与坚定。
　　“表哥，”女孩突然严肃了起来，“你真的会照顾我一辈子吗？”女孩的目光落在了少年那张写满了壮志与抱负的脸上，斜阳掠过，两个稚嫩的影子镌刻在一片金色的余晖中。
　　“表妹，不，应该叫娘子，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听到这句话时，女孩已身着嫁衣，坐在了精心布置的洞房中。火红的盖头下，藏着一张充满幸福的娇羞脸庞。今夜的月色又圆又散，丝竹锣鼓的背后透着些淡淡的如诗一般的静谧。红绡帐暖，轻挑朱纱，美人如玉，才子多情，眼神遇了又匆匆而离，荡漾无尽默默醉人语。

　　“闭上眼睛，我要送你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陆家祖传的金钗，钗头缀了一只金色的凤凰，凤尾飞天，摇曳着金色的流苏。
　　“它本就是属于你的。”丹唇微启，吐出层层莲花，轻湿女孩乍开的眼帘。
　　褪下旧簪，少年将“钗头凤”轻轻嵌入女孩的发髻。
　　“天地为鉴，亲友为证，我陆游，要照顾唐琬一辈子。”一句誓言，穿透玉枕纱橱，穿过深宅高墙，和着当晚的月光，回响在老人的耳畔。

　　也许是宿命的安排，这个故事一开始，结局就已注定。　　老人拭去泪水，望着那面粉壁上的两阙词，又陷入了沉思。

　　“娘，你为何要赶琬儿走？她知书达理、聪颖贤惠，对陆家尽善尽孝，她有什么错，难道就是因为那个老尼一句八字不合的混帐话，就要断了这亲上加亲的缘分吗？”
　　“你放肆！”一记巴掌重重地落在陆游脸上。
　　“自那丫头进门，你们就整天吟诗作对，花前月下，不思进取。把你父亲临终的嘱托都抛诸脑后，再这样下去，你还怎么对得起对你寄予厚望的父亲，怎么对得起陆家的列祖列宗！”
　　“娘，孩儿知错了，孩儿答应您从今往后专心念书、考取功名，求您不要赶琬儿走！”
　　“还提那个丫头，有她在，陆家迟早有一天会被她毁了。”
　　陆母虽未明说，但陆游深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进门三年却仍无消息的唐琬，又怎能不是母亲的一块儿心病呢？
　　“速修一纸休书，将唐婉休弃，否则老身与之同尽！”
　　陆母的一句话，就像王母手中那只银簪，划出一条长长的银河，将有情的人无情地分割开来，不同的是，牛郎织女，鹊桥一别，来年七夕还能相聚，而陆游和唐琬，一别竟是整整四年。

　　时间，能改变很多，而有些东西，却永远也无法改变。比如爱。
　　四年间，曾经青涩、莽撞的少年渐渐显示出非凡的才气，临安会试，拔得头筹，中原北望，指点江山，却因奸臣秦桧陷害，仕途受阻，不得已回到家乡。那时的他整日游荡于酒肆、街市之中，几近放纵。曾经的他，不顺意时，都有琬儿在一旁和他联诗作对，替他排解忧愁，琬儿走后，君心还有谁知晓？
　　四年间，唐琬嫁入赵府，另为人妇，夫君赵士程宽厚重情，对唐琬体贴入微，让唐琬原本已枯死的心，渐渐生出新的萌芽。只是原来的那颗种子，早已扎下深深的根，无法拔去，试图拔掉，则是锥心刺骨的痛，和永远抹不去的伤痕 。

　　又是一个繁花似锦的春天，晌午，日暖风清。
　　三月初五，是江浙人祭大禹的日子，这一天，临近庙会的沈园，成了游人的好去处。宝马雕车，伛偻提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踏着一路芳香，陆游在不知不觉中竟踱步到了沈园。
　　园中，桃花相似、海棠依旧。
　　醉心于一池春水的陆游，不经意间抬一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锦衣薄纱，从曲径通幽处款步走来，身段婀娜，宛如当年少女时的模样。
　　“琬儿！”那个曾被陆游在梦中呼喊了无数次的名字，今天终于脱口而出。
　　远处，正是与他阔别了数年的前妻，唐琬。
　　那一瞬，目光交汇，时光定格。两人就那么望着、望着，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不知有多少番。一时间，泪眼迷离，深思恍然，除了彼此，其他的一切，似都与他们毫不相。
　曾经，陆游有多少话想对唐琬诉说，如今人儿就在眼前，却不知从何说起。一阵恍惚后，唐琬才意识到，陪她一起游园的夫君还在等她，于是，深深地一瞥后，她迈开沉重的步伐，依依不舍得走远了，只留下陆游在花丛中怔怔的发呆。
　　和风袭来，吹醒了还沉浸在上一幕中的陆游。回过神，他急忙寻着唐琬的足迹，快步从那条通幽小径追去。
　　小路那头，是数亩方塘，碧水无情，因风皱容，岸边，柳丛与它池中的倒影互展柔臂。陆游来到此处，遥见池中水榭上，唐琬和夫君赵士程在共享午餐。玉袖苏手，浅斟慢酌，那似曾相识的场景的对岸，是一颗碎了的心。
　　“夫君，我有一事相求，”唐琬给赵士程满上酒，缓缓道，“方才我瞧见表哥陆游，我们四年没见了，我想……”
　　“我明白，你们虽姻缘已尽，但还是亲戚嘛，这样，你把他叫到这儿来，我先去别处转转。”赵士程抚着唐琬的纤纤素手，柔声道。话语中凡是对唐琬的爱与信任，教唐琬一下子生出些歉疚之感。
　　哎，不了，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唐琬双手搭在赵士程的肩上，将她的心和人一并稳在了石凳上。
　　此时的陆游心痛万分，往日和表妹的欢！声笑语涌入心头，犹记当年挑灯夜读时的红袖添香，夜凉露滋时的披衣剪烛，而如今这一切在发生时却换了主角，自己，成了旁观者。想到此，他不觉叹了口气，索性背过身去，扶着一支娇艳的红梅凝思。
　　“表哥！”背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声音柔美依旧，只是多了些惆怅。
　　转过身，他们终于看清了彼此，人儿还是当初模样，只是都添了些岁月赋予的痕迹。唐琬眼里，陆游还是那么英俊、挺拔，那曾经依偎过的肩膀还是那么厚实、可靠，而如今肩头的人却不是自己。
　　陆游没注意到唐琬眼角悄悄滑过的泪珠，只看见一头云髻依旧乌亮，却不见那只钗头凤，取代它的是一只斜插着的玉簪。
　　“琬……表妹，你来了，这些年，过得好吗？”
          唐琬含泪点了点头，“表哥，你瘦了，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你看这只红梅，它叫作相思红，可它还有个名字，叫断肠红，好好的一朵花，为什么要有这样两个名字呢？！”
　　一时无语，相对凝眸，良久。
　　本是熟悉不过的人。。。。。。

　　千言万语，汇成两首钗头凤，陆游写，唐琬和，从此，沈园的粉壁上多出了两阙词，引来了多少游人的足迹；中国的历史上，多出了一段流传千古的爱情悲剧，赚取了多少后人的眼泪。
　　自那日一别后，唐琬便一病不起，在秋意萧瑟的时节化作一片落叶悄悄随风逝去，只留给陆游那只钗头凤，终日与他相对。。。。。。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