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青

个人日记



 2015年1月25日,周日
 无尘 

    今天和妻还有二弟五弟一起回老家看望父母亲,午餐时,意想不到的是母亲说还有蔓青可以下锅吃。
    
母亲把蔓青已经洗净切好了,白嫩白嫩的一片一片的。做饭时先把麦面和成稀糊糊下锅,然后再把切好的蔓青下到锅里慢慢地熬着。
    
蔓青,就是菜籽根。我们老家的人都这样叫,也不知道是不是“蔓青”这两个字。查了一下字典,有“蔓菁”这种作物,但“菁”和“青”音有不同,难做定论。按方言我还是写作“蔓青”为好。菜籽,就是六、七十年代农村种植的那种油料作物,这和现在种植的新品种油菜可能有所不同。记得六零年大困难时粮食紧张闹饥荒,人们常从生产队的菜籽地里偷挖蔓青回来下锅吃。只记得那时的蔓青特别难吃,一种奇怪的药药味儿,小孩都不爱吃。可五十多年后的今日,这一碗蔓青模糊竟是异常的香甜可口。也许,老菜籽的根——蔓青也进化的好吃了;也许,现在的好饭好菜吃多了,蔓青的味儿便觉得新鲜。但不管如何,今天的蔓青模糊的确是好吃。
    
想起了六零年大困难时期。
    
当时,我们刚从华阴迁移到蒲城不长时间,正赶上吃食堂。开饭时家家户户都拿上碗去大灶上领饭。饭是按劳力给的,一个劳力一份。我们兄弟姊妹多,当时父亲在外工作,爷爷奶奶年龄大了,家里就母亲一个劳力,所以每次只能领一份饭菜。听母亲说,饭一多半就是面糊糊下苜蓿。母亲领上一碗,回来再分给我们吃。不够,就在家再做一点。食堂好像也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就散伙了。
    
我们是一九五九年冬迁到蒲城的,当时没有住房,暂住在别人的家里。一九六零年大旱,许多村严重减产甚至颗粒无收,加上听说是给苏联还债,人们勒紧裤带过日子。我们这儿当时的那种苦状虽不像《老农民》电视剧描写的那样,但农村的情况也的确够苦的了,吃糠咽菜不算稀奇。
    
我当时上小学,和我同桌的张同学,他的父亲做豆腐,有了这样的同桌的关系,我则可以很方便的就能买到三元钱一桃笼豆腐渣,大约也就三斤左右吧。提上桃笼往回走,一里多路,那豆腐渣中的水足可以滴上一路。
    
豆腐渣拿到家,母亲用它做馅儿包包子。
    
父亲偶尔还可以从工作的地方买回一些压榨过油的棉籽渣和花生渣,这在当时,已经是难得的包子馅儿了。豆腐渣的馅儿还可以,棉籽渣和花生渣的馅儿常常把人吃的头疼。
    
因为没有吃的,谷糠也成了食品。但谷糠吃了常使人大便干燥。记得有一次,下课了,我赶快跑到厕所,直蹲到上课铃响了,还没有...又只得赶快回到教室,坐到凳子上的那种特别难受的滋味刻骨铭心。
    
不光是谷糠,还有苞谷芯、红苕蔓子以及地里的野菜等,都是当时的食物。
    
我们村由于管理不善,许多耕地荒芜,比邻村就更为艰苦。记得邻村的孩子上学校还有绿豆麦面馍吃,所谓绿豆麦面馍,就是用绿豆和小麦混合在一起磨成的面粉蒸的馍。我们却没有。看着人家吃就眼馋,后来就想办法拿其它东西换人家的馍吃。
    
邻村的上堰有一片苜蓿地,每到夜晚,我们村的人便成群结队爬上堰塄去偷苜蓿,那堰塄都被磨光了,看苜蓿的人知道大家没啥吃,也睁一眼闭一眼。
    
记得很清楚,好多上中学的孩子去学校要拿馍,那“馍”就是用苜蓿菜蒸的菜疙瘩。就说那蔓青吧,虽然难吃,也不好得,生产队白天晚上都派人看着。
   
《老农民》电视剧上有群众饿的不行哄抢籽种的情景,我们村也有类似情况。有一年麦子刚熟,就有许多群众大白天往回偷,副队长看不惯说不下,情急之下也拿了一个大老笼往回装,这是我亲眼见到的。有个人给队里当保管,拿着仓库的钥匙,晚上把仓库门打开,把自己的裤腿口用绳子扎紧,解开裤带,从上面装满两裤腿麦子往回偷,后来被人发现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话也绝非捕风捉影。极度饥饿情况下的群众的觉悟似乎没有电视剧中的群众那么的高。
    
有一次在一个集镇上,我亲眼看到五六个人为抢着买一堆萝卜而争吵闹不休。争到了,就有啥吃,争不到手,就得饿肚子。许多人因为长期吃清水煮萝卜而浑身浮肿,兴许是有那些萝卜、苜蓿、玉米芯、豆腐渣等的维持,我们村子以及周围村庄没有听说因饥饿而死人者。可是,生产队的牛就没有那么的幸运了。几十头牛,个个瘦的皮包骨头,早上拉出来,下午说不定就有哪头牛起不来了。每次,都是好几个人帮着扶牛起来,万一还是起不来的,只有丢在外面,一两天就死去了。死去的牛队上派人剥了皮,从骨头上剔下不多的肉分给群众。如果分到谁家没有了,干部会说,“下次补上。”过不了几天,又一头倒下了,果然又分牛肉了。那个时候,经常可以听到这样的话,“牛哭哩,猪笑哩,饲养员偷料哩。”可能是饲养员把牛的饲料偷回去喂了自家的猪,牛没料吃所以“哭”,私人的猪有了偷来的料所以“笑”。
    
当时没有水浇地,产量很低。打下的粮食交过公购任务后根本不够吃。像电视剧中说的挖红苕的事儿我们也干过。骑上车子带上笼拿上耙子,跑上一天,使劲地一耙子挨着一耙子挖,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挖到半笼。有些地块,不知道都被挖了多少遍了。
    
那个时候吃油,不像现在得多少买多少,想吃多少有多少。记得上边有规定,油料任务完成的生产队每人每年可以分斤半油,任务完不成的只准分一斤。假设一个家庭共有五口人,任务完不成的一年一共只有五斤油可吃。现在的人们,根本无法想象那点油怎么吃,菜怎么炒年怎么过。如果有人问我什么肉什么油蒸包子最香,我说只有驴肉驴油包子最香。因为就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我们队上的一头驴死了,肉分给了群众,母亲用驴肉蒸了包子,父亲骑车子几十里到学校给我送了几个包子,那驴肉的细腻和香味儿至今都记得。
    
后来,引洛工程把洛河的水引到了我们村上,有了水浇地,产量有所增加。国家按比例分给队上一些化肥,有尿素,有硝酸铵等,队上不用,分给社员。社员也不用,将尿素用自行车带到渭南的东方红罐区换小麦。硝酸铵和尿素的颗粒很相似,有些人就以硝酸铵充尿素出卖。我的一个同学在渭南,他说用三斤小麦换一斤尿素都划算。因为尿素上到地里可以极大地增产。东方红罐区早我们洛西罐区几年,那里的社员也早我们尝到了化肥的甜头。
    
粮食虽说打的多了些,但仍不能满足。吃饭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但生产队也有自己的办法:偷产瞒产。
    
首先,给地里上粪时只给地中间上,离路边几丈远不上。这样长出来的麦子中间好两头差,若是上级测产,肯定不会测得高。来年的任务就会派的少一些。
    
小麦成熟后,上级会派来住队的人员,一则领导、支援夏收,二则也监督,防止村上偷分粮食。但当看见小麦碾打出来晒干后堆在场里不入库,聪明的住队干部早早地就请假回去了。晚上,队上即安排好人手给社员分粮食。这分了的粮食不算在产量内。住队干部其实是知道的,他们体恤群众的艰苦装作不知。
    
有一次,公社的路书记亲自来我们大队催粮。小队干部被叫到大队部。路书记坐在大队部办公室的圈椅上,当时有个年龄大点的老队长不怕路书记,问,“路书记,咱国家的三兼顾政策都是啥?”路书记不答。老队长继续问,“路书记,你说,到底让群众一年吃多少口粮?”路书记不答。老队长激动了,说,“路书记,你说让我们吃多少我们就吃多少,剩下的粮食我们全部交给国家!”路书记一脸的慈祥,平静地说,“你们把粮食交给国家,国家可给你们钱哩!”像路书记这样的干部群众其实很拥护,因为他理解群众的疾苦,知道群众的艰难。还有当时的社长申全德,他每到一个生产队,先到饲养室看牲畜,发现牛圈如果不干,就拿锨给圈里垫土。他经常和群众拉家常,全公社的群众都认得他。大困难那几年,我们那里所以没有饿死人,也许是因为有一些真正关心老百姓疾苦的好干部暗地里护着。老百姓没有忘记他们。
    
困苦的生活一直延续着。
    
一九七四年春我在师范进修学习,每天吃的都是包谷饸饹包谷馍。还记得当时有个口号是“一定要改变蒲城人只吃麦子不吃包谷的习惯”,不知为什么!
    
收获了包谷,为了多卖几个钱,我和二弟用自行车把包谷驮到离蒲城一百多里外的华阴县夫水街上去出售,和蒲城当地相比,到夫水大约每斤可以多卖2分多钱。以每个自行车载150斤计算,一次大约可以多赚3元钱。我们不是贩卖,是没有钱花卖自家的粮食。有次回来晚了,天黑看不清路,二弟不慎连人带车子骑到了路边七八尺深的沟里。幸亏是顺着沟沿溜下去的没有伤着。
    
为了增加收入改善生活,父亲在自留地里种上了大白菜。有一年上级说要“割资本主义尾巴”,要自留地“集体代耕”,小腿拧不过大腿,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快长成的一亩多大白菜被犁掉了。
    
一九七七年,三弟上高中是体育特长生,学校给补贴的麦面都拿回家里了,这些往事想起来让人心酸。
    
责任制以后,吃饭问题基本解决,但农民的生活仍很困苦。政策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这一部分人群中极少有普通老百姓。老百姓可能是另一部分人。
    
抗粮不交的也有个别群众。但主要投机取巧不交的是个别干部。因为每年总有一些人不完成公购任务,但全乡镇的总任务却完成了。这说明,在下达任务时,原本的任务被加大了。吃亏的仍然是普通顺民。那几年国家还有棉花任务,后来不收棉花收差价,任务都派到学校了。乡镇为了在县上争第一,先用贷款完成任务,再挨家挨户地催缴。若有抗拒不完成任务的,就像处理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一样,强行拉牛、拆房、装粮食甚至抓人。可谓鸡犬不宁。我们村上那一年被强制做绝育手术的妇女共有八人,我的妻子就是其中之一。这八个人都是不再要孩子的人了,上级为了完成任务强迫执行结扎。用卡车把人拉到乡政府,随便找一间房子作为手术室,术毕,即用卡车送回,就像对待牲畜一样。想起来真是有些惨无人道!都已经不要孩子的妇女,为什么要让他们受一刀之苦!他们用各种避孕手段不要孩子了,那本身就是一种生育计划,为什么非得动刀子!美国把我国驻南大使馆炸了两个洞,连个屁也不敢放的却对老百姓如此残酷,不可思议!
    
一九九六年女儿考上了大学,大四那一年的学费我已经拿不出来了,后来是学校给提供了贷款。
    
农人的生活真正的解脱应该是在2000年以后的几年,农业税全免了,种地不再纳粮了。不但不纳粮,后来国家还给粮食补贴,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年还给几十元的补助。慢慢地生活有了积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
    
而今的吃蔓青,不是因为艰苦,而是尝鲜,是吃稀罕,就好像城里人节假周末开车到郊区的农家乐休闲一样。更有意义的是吃蔓青让我再次回忆起过去的艰难困苦。应该说,“蔓青”是个好东西,它和豆腐渣、红苕蔓子、谷糠等,在灾荒年间曾经救活过不知道多少穷苦人的命,它们和那些曾经真正关心老百姓疾苦的书记、社长或者主任一样,都被人们永远地记忆着!
    有一副对联说得好,“常讲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想有时”,忆苦思甜、抚今追昔、生活再好,该节约时绝对不能浪费,当然,该花钱时也绝对不能吝啬。因为,我们是从艰苦中走过来的,因为,我们现在的生活的的确确的好多了。










文章评论

扬眉

经历时是苦的,回忆时是甜的。明天会更好!

无尘

苦也罢,天夜班,痛也罢,历史总是难忘的。

婉秋

写的好啊!可以真正的发表,老师说的植物我还是不知道是什么

微笑炬子

我们这代人经历过那个年月,才知道“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道理。

田田

听说过六零年的苦日子一路走来不容易,那辈人才特别珍惜现在的生活。历史不会忘记。您文字中提到的豆腐渣,曾用它做过块垒,是吃稀罕了。

悠悠钢铁

我大一点,60年的事记得,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干旱,就是因为深翻了,田里长不出庄稼。也根本没有苏联逼债一事,都是胡闹造成的,其实能活下来的人已经不错了。三年困难时期,全国饿死了4000万人。吃糠咽菜不是个别,而是全国除了香港之外,都是这样的。

听风

有时看着电视剧中反映的贫苦生活,心中有些许怀疑,读了先生的文章,知道那些年还真的苦呀。从另一角度讲,也许这些苦更磨练了那代人的意志,也是一种生活经历!问好先生![em]e160[/em]

镜湖闲云

如此真实的文章应该让现在的年轻人多看看。 今天,我坐在车上一个年轻人对我说:你们那个时候吃的都是绿色食品。我心中顿时涌起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而且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事。我只好对他苦笑。 现在读着无尘先生的回忆,更是感慨万千。

秋月

那些年就是生活在城镇居民也有好多家吃不饱饭的,每月不到放粮的日子就没有粮食了,月底有钱就得找黑市买点议价粮,如果钱不够个单位都有叫互助会的借钱,下月一发工资再还,一个月滚一个月的过,那日子地过得真是叫紧呢。 。

清风

我们这代人小时候真是苦不堪言,连上学也是不堪回首。不过,都以前的事情啦,正如你的日志里说的:“常讲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想有时”,忆苦思甜,生活再好,该节约时绝对不能浪费,当然,该花钱时也绝对不能吝啬。因为,我们是从艰苦中走过来的,因为,我们现在的生活的的确确的好多了。

静佩

我是59年出生,听父母讲过:那时的奶粉白糖都好贵,父母的工资几乎都花给我了。无尘老师如今还能吃到母亲做的饭菜,可见您老母亲身体一定康健,也是你们兄弟姐妹的福报![em]e179[/em] [em]e160[/em]

临风悒悒

老师的这篇回忆录写得极好,建议修改得更为详细一点,必将成为历史资料。我转载给我的网友阅读。[em]e183[/em]

寒水木易

无尘老师讲的是真的,虽然那个年代没经历过,但听老人们说过,真是一把的心酸泪,无论怎么样,都要珍惜今天美好的生活。

万绿丛中

[em]e181[/em]真是一个心酸苦难的年代啊!常听妈妈讲:小时候没有粮食,好像吃了什么,搞得浑身浮肿,两个舅舅的肚子,也是大得出奇…由于姥姥家的成份高,每次开“辩论会”,吓得姥姥的骨头咔咔响[em]e154[/em]真是可怜。等有时间,叫妈妈看看无尘老师的这篇日志,妈妈一定会有同感的。丛儿看了,也很有启发和感慨呢[em]e160[/em][em]e181[/em]无尘老师辛苦了[em]e183[/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