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子

 

氍毹上的尘梦——孟小冬

       孟小冬的一生虽然是顶着梨园界“冬皇”之荣，却是孤寂的一生，双十年华时，她即被梅兰芳金屋藏娇，成为梅氏的第三方姨太太，但这对“天造一对，地设一双”的梨园壁人，却因为种种原因，在短短的四年婚姻后就情断义绝。不惑之年后，性格孤傲的她为了报答恩情，下嫁给风烛残年的上海大亨杜月笙做了第五房小妾，犹如明珠蒙垢，令人惋惜......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湮没在历史中的女性，藏掖在尘埃下的往事。记忆如碎梦烟花，一鳞半爪，拼不出一句当年。陈旧的戏文在今日已化了灰。谁又能知道，一百年前的伶人旧事，具备今日的明星们也无法存有的传奇意味。
       她是国际巨星眼中的传奇女子，她同时有着男子的霸气和决断，女子的妩媚和柔韧，她像谜一样的生活和爱情，至今令人神往。
       她，就是孟小冬，人称“梨园冬皇”的中国第一女老生。
       舞台上，她一生扮演谈笑间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的大丈夫；生活里，她经历了爱情的百转千回，浴火重生，成为余派孟流的一代宗师。
       她的性格里有着许多男人都没有的果断和决绝，14岁便大红大紫的她毅然为了事业放弃了爱情，离开了日后上海黑帮的大佬杜月笙，奔向梨园的“天堂”——北京；24岁正值事业如日中天的她又愤然离开北京，甩开“梅孟之恋”的“戏中戏”，回到已经是杜月笙只手遮天的上海，开始了深居简出的隐匿生活。
      杜月笙60岁寿辰时，已经是40多岁的她以一曲【搜孤救孤】再次轰动上海滩，成为梨园界名副其实的“实力派”泰斗。然而，世事偏不能完美，这个在人世间历经苦难而后成正果的“天下第一老生”，虽然始终傲然地立于这尘世中，却直至离开人间，她是杜月笙小妾的身份。
       孟小冬的故事里，不一定非要有梅兰芳。就像梅兰芳的故事里，并非一定要提及孟小冬但是他们对于彼此的意义，就好比彩虹之于天空、云雾之于青山，少了对方，终是少了一份最美的记忆。
      在属于孟小冬的那片天空下，她的精彩甚至超过了名声大噪的梅兰芳。在舞台上，他们同样是光彩照人，而在舞台下，她的故事却多了许多波折、坎坷和面对世俗的一颗孤傲的心。
      她是一个傲岸的人。
       面对梅府“枪案”，她没有像梅先生那样抱头鼠窜；面对福芳芝的排挤，和梅先生的软弱，她甩下了一句：我孟小冬要嫁人，也嫁一个一跺脚四城乱颤的主，毅然离开京城；面对年华老去的昔日上海皇帝杜月笙，她却露出了温柔的一面，在杜大亨辞世前的两年，她散尽了积攒一生的柔情......
       20世纪60年代初，周恩来总理曾经委托著名小生姜妙香捎话，请孟小冬回大陆，答应她回来可以拍摄京剧艺术片，但是孟晓东始终没有回来。

 冉冉升起

      旧社会男女授受不亲，唱京剧的也男女有别，最早京剧科班是不收女徒弟的。辛亥革命后，北京有了崇德社、维德社等坤班，女演员演唱京剧虽然盛行起来，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还是进不了前门外的大戏园子里，更别说参加盛大的演出了。即使名闻全国的须生孟小冬，最早也只能在游乐场演出。
       孟小冬生于一九零七年冬月（农历十一月）十六日，因而取名小东。
小东的出身可谓是世家，却并非豪门。那年头，伶人生活艰难，他们大多居无定所，为卖艺求生而漂泊四海，每到一处都要倚靠地方权贵捧场，才能搭台唱戏，受到权贵们的层层盘剥和歧视，人们称呼这些以唱戏卖艺为生的伶人为“戏子”。
       出生梨园世家的孟小冬自然别无选择地走上了伶人之路，也同样免不了饱受伶人的屈辱和心酸。五岁那年，其父孟祥群就开始教她练功，每日清早带她到上海古城墙上吊嗓子、练功，教她学习老生唱段，以便日后跟着父亲跑码头。孟小冬天生聪慧、相貌秀丽端庄，颇有男生气质。七岁那年随父亲赴无锡演出，即登台扮演娃娃生。
     然而，当时女人在戏班子里是吃不开的（这也是后来梅兰芳为什么要演旦角的原因，戏台上很少有女人唱戏！），所以孟小冬并没有受到家族的严训，老孟家从一开始就没准备把她当成重点培养对象。看着小东一天天地成长，一个好苗子就要被淹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封建传统之中的时候，她的姑父站了出来，成为她的启蒙老师。
      既然要打破这种制度，就必须管教出一个“可以影响时代的人”，她的姑父仇月祥对她管教非常严，艺术上稍有差错就会责打。一个日后成为“冬皇”的女孩，就是在不断的责打中慢慢的成长着，一直到她14岁那年。
       现在的我们已经无法考证，当初的小东经历了怎样的周折，她的姑父仇月祥是抵住了怎样的反抗，才把自己的侄女推上了大上海大世界的舞台。
       一曲【逍遥津】过后，当天就卖了满堂。老板黄楚九大喜，立即正式聘请孟小冬到“大世界”搭班。自此，小东有了自己的舞台。没有几场戏，孟小冬便已经是名声斐然，只要有她出台唱戏，场场爆满，票价也飞涨。不久，在人们心中一个上海滩的名旦便冉冉升起。

一次美丽的邂逅     

       在孟小冬的舞台生涯中，有两位直接影响她艺术生命的无可回避的男人，这两个男人都是中国现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一位是新中国政治舞台上被勾成大白脸的杜月笙，另一位则是像其所饰演的梁红玉、穆桂英等角色一样，享受着爱国爱家、德艺双馨光环的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
       杜月笙喜好京剧，有“天下头号戏迷”之称，有了权势他曾兼任多家票房的理事。他自己也开设了恒社，专门设有京剧组，名伶马连良、高庆奎、谭富英、叶盛兰，名票赵培鑫、赵荣琛杨畹农等人，都是该社门徒。杜月笙戏瘾很大，不光爱听爱看，他还请专人教授，学会后就到票房里走票。
       1925年，孟小冬18岁，这一年她离开上海，远走北京。也就是在这一年，杜月笙在租界与军阀当局庇护下，成立“三鑫公司”，垄断法租界鸦片提运，势力日大，成为与黄金荣、张啸林并称的“上海三大亨”之一。
        1919年的冬天，在大世界里，小东一曲【击鼓骂曹】后，观众之中一位30岁上下，梳寸头、面目清秀而苍白，身着长衫的男子，迫不及待的赶到后台像孟小冬献花篮。此人就是后来有“上海滩皇帝”之称的杜月笙。
       “孟大小姐 ，阿拉杜月笙这厢有礼了！”杜月笙双手抱拳，念着韵白，深深一躬，接着又用他那浦东味的上海话说：“恭喜孟大小姐演出成功！”他着实被孟小冬的天赋和艺术魅力所折服，并断定这个小囡将来定成大器。此时的杜月笙已经暗下决心，一定要帮衬这位上海小囡走向京剧艺术的辉煌。
      正在卸妆的孟小冬，虽平日不苟言笑，也被这位杜老板滑稽的举止和他那特有的标志——一双大扇风耳，逗得扑哧乐了，姑父仇月祥赶忙上前引小东见礼，在父亲的敦促下，小东起立接过花篮，向杜月笙双手合十还礼。 
       这是孟小冬初次见到杜月笙，十二三岁的她做梦也想不到，就是这位年长她19岁的杜月笙，从此将像影子一样影响、伴随、帮助、支持她走向辉煌而坎坷的一生；杜月笙这个在中国大陆很不光彩的名字，却在孟小冬的艺术生涯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也许，孟小冬杜月笙早就应该在一起了，如果不是小东18岁毅然决定进京，或许她早已被杜月笙娶进家门。当时的上海滩毕竟还不是杜月笙的天下，而那段时间也确实他发迹的关键时期，正是他们两人各为前程的关键时期。
       虽然我们无法证明这是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但是，他们很早就结识是确定的。时间上推算，孟小冬14岁就在戏台上大红大紫了，而18岁才离开上海远去北京，中间的三年时间也正是杜月笙崛起的那段时间，以杜月笙的性格，追求孟小冬也是确定无疑的。那么，在孟小冬去北京闯荡之前的时间里，我们就把它当成一次美丽的邂逅吧！

缱绻戏梦间

       18岁那年，“坤伶老生”孟小冬由上海至京津演出。其实，她在南方已经声名鹊起。不过，对京剧艺人而言，若得不到北方观众的认可，即便名气再大，也仍有“野路子”之嫌。当时，有这样一句话在京剧艺人间广泛流传：“情愿在北数十吊一天，不愿沪上数千元一月。盖上海人三百口同声说好，固不及北边识者之一字也。”
       1925年孟小冬在京城登台，一炮而红。据说，袁世凯的女婿、评剧人薛观澜曾将孟小冬的姿色与清末民初的雪艳琴、陆素娟、露兰春等十位以美貌著称的坤伶相比，结论是“无一能及孟小冬”。当年撰写剧评的“燕京散人”也曾对孟腔有过细致的描绘：“孟小冬生得一副好嗓子，最难得的是没有雌音，这在千千万万人里是难得一见的，在女须生地界，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可说前无古人。”
       1926年的一天，正值北京政要王克敏的大寿，城内数得着的大人物几乎全都赶来为其祝寿。在众多来宾中，不乏名伶俊秀——孟小冬和梅兰芳就在被邀请之列。席间，有人提议梅、孟演一出【游龙戏凤】：“一个是须生之皇，一个是旦角之王，王皇同场，珠联璧合。”
      一曲【游龙戏凤】赢得了满堂彩，尽管小东扮的皇帝戴着长长的髯口，（胡须），而梅兰芳扮的是活泼天真的少女模样，但是观众心里还是把他们阴阳颠倒，当着舞台下的面貌来看待：正德皇帝就是那位二九年华、楚楚动人的美丽姑娘孟小冬；而当垆卖酒的小姑娘李凤姐，则是那位怕难为情的美男子梅兰芳。因此台上梅孟表演戏耍身段时，台下简直是开了锅，人人起哄，不断地拍手，不停地叫好。尤其是梅兰芳戏迷中的一些中坚分子，更是极其看好他俩这段假戏真做的戏缘。在他们心中，两个人就是天作之合！
        台上的游龙戏凤，台下的恩爱鸾俦。台上端正庄严地须生，台下却是婉转娥眉的爱妻；戏里妩媚横生的花旦，生活里做了嘘寒问暖的夫郎。角色一时错乱了，倒转了，却不影响这一对人间绝色共效于飞，琴瑟和鸣。
        一些梅兰芳的“铁杆粉丝”更是跃跃欲试，要为这一对“舞台情侣”谋划一段现实的婚姻。此时，梅兰芳已有两房太太——王明华与福芝芳。前者身染肺病、病入膏肓，后者是京剧名家，有“天桥梅兰芳”之称。
       据说，有一位冯六爷是梅兰芳的超级戏迷，与其素有交往，他见一些朋友不断地要求促成梅孟百年之好，也就不再坚持梅兰芳已有家室的已见，还正式委托令两位戏迷齐如山、李释戡做大媒。
        1926年8月28日，【北洋画报】登载了一篇署名“傲翁”的文章： 小东听从记者意见，决定嫁，新郎不是阔佬，也不是督军省长之类，而是梅兰芳。
当天，该报还同时刊发了梅孟二人的照片（梅兰芳为戏装，孟小冬为旗袍），下面的说明文字分别是“将娶孟小冬之梅兰”、“将嫁梅兰芳之孟小冬” 。
 几经酝酿，梅兰芳和孟小冬将良辰吉日定在1927年农历正月二十四，洞房花烛就设在东城四牌楼九条35号冯公馆内。二人均是有着新潮观念之人，头脑里没有封建意识，诸如生辰八字等等，一切全免。也许，正是这一开始的简单草率，注定了这段姻缘最终走向崩溃。

红楼夜雨隔帘冷

       最开始总是无限美好，到头来，又有几人能心无怨怼？妙舞新成，清歌未了，劳燕终是分飞。然而，有错过亦总是好的，  年纪老大的时候，夜深还能梦起少年往事。桃花初绽的某日，他青衫磊落，敲开她的房门。“自古才子佳人都只是风月戏中的主旋律，而来不得半点真。”这句半调侃半事实的话正应了孟小冬与梅兰芳的那短暂的爱恋。孟小冬骨子里的那种傲气，也是她和梅兰芳分手的主要原因。孟小冬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懦弱的男人。
        在第一次遇见梅兰芳的时刻，孟小冬就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人，但固执且坚持如她，始终抱着那份少女的单纯和对自己生活的理想与梅兰芳生活在一起了。从此，幻想着天长地久的生活。终于有一天  ，当偶然的枪击事件在他们中间发生时，那靠着小冬幻想支撑的不是很稳固的、很坚定的感情因这一点小缝隙而裂开了。
      1927年的某一天，梅家会客厅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身着浅+灰色西装，面貌清秀，文质彬彬，面色苍白，20岁左右，一看便知是位学生。他就是即将发生的一起血案的主角王维琛，当时的他肄业于北平朝阳大学。王维琛对孟小冬心仪已久，是那种只要能和孟小冬在一起便不顾一切的热血青年，无奈孟小冬此时已成为梅兰芳的情侣，因此，他怀恨在心，到梅宅寻衅。
       王维琛到达梅家的时候，碰巧梅兰芳正在午休。代替梅兰芳出来招待可人的是梅兰芳的老友张汉举。张汉举是当时北平很有名望的一名绅士。王维琛见出来的不是梅兰芳，迅速拔出手枪抵住张汉举，声称此事与张汉举无关，让张把梅兰芳叫出来，因为梅夺了他的未婚妻（指孟小冬），他要和梅算账，否则让梅拿出10万元才能解决问题。
       张汉举强压住内心的恐慌，告诉梅兰芳10万块钱。梅兰芳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只听一声：“我立刻打电话去。”便已不见身影。不久，梅宅被大批军警围住。不料，王维琛无意间瞥见了军警，顿时惊慌失措，开枪射向张汉举。可伶张汉举在这场不相干的爱情纠葛中成了冤死鬼。听到枪响，军警们一拥而上，王维琛饮弹倒地，旋即殒命。
       发生如此血案，社会舆论大加炒作，一时谣言顿起，说孟小冬与这个学生有染等等，梅党及家人以保护梅兰芳安全起见，不再使其遭杀身之祸为由，也倒戈支持福芝芳，竭力拆散此段姻缘。梅兰芳的名字和命案绯闻纠缠在一起，这对他的发展来说是绝大的障碍和危险，因此，这个俗世男子的心中也多有不满，也由此对孟小冬渐生厌弃之心。
       尝尽人间冷暖，即使在骄傲小冬也会万念俱灰，这之后的小冬渐渐看清舞台之外的梅兰芳。
       到了1929年，梅兰芳将赴美演出，又引出了一件麻烦事：小冬和福芝芳到底谁跟梅兰芳访问美国，在全世界面前以梅夫人的身份亮相？当时已经怀孕的福二夫人为了能够随梅出访，毅然延请日医为之坠胎。事情到了这一步，简直带着血腥了。最后，梅兰芳只好两个都不带。
       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阴差阳错，或者说是造化弄人，使得本来的双飞燕成了陌路人。本是神仙眷属的两人，也不得不劳燕分飞。当梅兰芳重返北平时，孟小冬已视梅为陌路，一生再未与之语半句。
       三载情缘空成恨，怎可能不伤心欲绝！
       独处的她，也曾欲以绝食自绝性命，如若不是家中长辈多方劝慰，孟小冬的历史，在那一晚就会做个了结。换成现代的八卦电视剧，一定会大书特书那个雨夜，只是红楼夜雨隔帘冷，错落开80多年的时光，我们看不到事件的真相。只是，她毕竟是一个女人，纵是一代名伶，经此打击也是痛不欲生，一度在天津居士林皈依佛门。
       所幸，前方还有余叔岩在等待接引她。

拜入岩门

       在梨园界有句人人皆知的话，叫做：“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不离韩家潭。”韩家潭是一个地名，就在今天北京前门外的西南角，在当时是著名的红灯区，北京的商店、会馆、戏院和妓院最集中的地方。正所谓五方杂处、无奇不有，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热闹非凡。
       当然，艺人大多在附近居住，这里就有大名鼎鼎的、排在京剧四大须生首位的余叔岩。
       余叔岩生于1890年，成年后的他自己挑班演出，在演唱上渐渐地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被人称为余派，在京剧四大须生中排在首位。他当时住在椿树条胡同头条，这个院子吸引了很多人。当时京剧界里的人物差不多都是“夜猫子”，白天睡觉，到了晚上来精神。余叔岩喜欢往上吊嗓子、教徒弟。有喜欢他戏的人，就跑到他家墙外头，在那儿听着。渐渐地，蹲在墙外头听戏成了椿树胡同的一个风景。
       余叔岩也结交了一些知名人士，其中有一个很典型的人物叫做张伯驹，当时他与末代皇帝溥仪的弟弟溥侗，袁世凯的儿子袁克定，张作霖大帅的儿子张学良，并称民国四大公子。这些人在社会上的生活，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活动就是听戏，听戏就听余叔岩、听杨小楼、听梅兰芳。
      几经周折，孟小冬终于夙愿得尝，1938年10月21日，她在北京泰丰楼正式拜余叔岩为师，成为余叔岩的关门弟子。
       对于小冬，余叔岩可谓爱护有加，小冬是聪明绝顶，天生为戏而生的女子。在余叔岩晚年病势日深时，孟小冬亦以弟子之礼，侍奉汤药一月有余，身为师长的他感谢其敬师之诚，把自己演【武家坡】中薛仁贵的行头赠给她继续使用，以为纪念。小冬在京的每次演出，他都不顾病体为她把场。
       有一次，孟小冬演【失街亭】，余在后台为她把场，演完卸妆时，小冬友人某君对她说，你演到“斩谡”时，怒目瞪眼，白眼珠露出太多，不好看。小冬立刻问余如何克服，余随口指点说：“记住，瞪眼别忘拧眉，你试试！”小冬对镜屡试，果然，既好看，也不再露白眼珠了。事情虽然很小，但足以证明余在艺术上的深邃造诣。余对他人曾讲及他对小冬的评价，认为小冬的唱功可到七分，做功最多五分。而小冬的技艺，当时内外城无不称道，声誉极高，而余只给与如是评价，也足以说明余对徒弟要求甚严。
       后来余叔岩1943年在北京公寓里病逝的时候，孟小冬正在香港，骤闻之下，惆怅不已。伤痛之余，写了一副长长的挽联：
  “清才承事业，上苑知名，自从艺术寝衰，耳食孰能传曲学；
      弱质感飘零，程门执赞，独惜薪传未了，心衰无以报恩师。”
由此亦可见师徒之情的确非同一般。
       作为余派传人最精彩的亮相，孟小冬的杰作是在上海中国大戏院1947年9月“杜月笙六十华诞南北名伶义演”中出演的【搜孤救孤】。此时小冬的唱功炉火纯青，句句珠玉，扣人心弦，如阳春白雪、调髙响逸，一时传为绝唱，盛况空前。至此，孟小冬已经完全确立了中国京剧首席女老生的地位。她从未想过自创一派，甘于隐匿在余叔岩的光环之后，是她对师尊的尊敬，更是对自己艺术生涯前路的冷静选择。
       只可惜，这位戏剧史上最著名的女老生，最精彩的亮相不过也只是烟花刹那一瞬间。此后，她的荣光，完全被收拢于上海滩杜氏的石门大屋内。

一生的知己

       小冬的传奇在邂逅梅兰芳之后，还有更大的波澜，那就是和当时上海滩最知名的“闻人”杜月笙的再次相遇。
       只是，此时的杜月笙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卖梨的年轻人。记得还没有离开上海滩的时候，小冬在舞台演艺，杜月笙只是台下捧场的小喽啰；出将入相的门帘一打出来，府杭丝的行头，水钻的裙钗，光辉闪耀底下，他不过是衬托这光辉的那个充满爱慕的人儿。而今，他已是旧时上海滩的一个符号，大公馆、青帮、百乐门、苏州河、上海风云无不与他有丝丝关联。那年，被梅兰芳深深伤害的小冬开始因工作的关系到各地演出，而这次的演出地点，在小冬曾经成名的上海。不过，小冬与杜月笙的这段早年情缘，早已遗失在岁月的光影里，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所有线索都是断续的尘灰吊子，终竟无从拼凑。只能任后人敷衍。
       在流传下来的故事里，这个杜月笙对孟小冬很好。之于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杜月笙更像戏文里的架子花脸，骨子里的邪气霸气，横扫上海滩几十年。而杜月笙之于小冬，不过是长久以来待她最温和平暖的一个男人。
       当她与梅兰芳曲终缘尽，悲愤离婚时，杜月笙是她的腻友姚玉兰的丈夫、上海滩的大亨，不过还是为她出面，最后一只离婚的契约，是他从旁佐证；他还在她的身边规劝她：你要仔细思量。之于他人，杜月笙可能是恶魔、上海滩的冷血统治者，而之于孟小冬，他却是一个细腻绵延的温情男子。
       1938年她跟从余叔岩学艺，老派的梨园行规矩甚多，所谓的尊师重道，是余家的上下都必须打点。余家女儿出嫁，她送出满堂的红木家具。但是彼时她已久不演出，所花费的无不是他无声的支持。
       这些细细碎碎的关爱和呵护对于感性的小冬来说，不是没有感觉的。于是，在杜过60岁寿辰之时，久未登台的她特意排练半年之久，来应杜的邀请登台为其演出，且足足唱了八天的压轴。
       他是她一生的知己，20年了，杜月笙对她情深意重，始终润物无声地爱慕着她，怜惜她的甘苦，让多年漂泊江湖的孟小冬感念于心。
       于是，后面的日子，她要酬答他的知寒知暖。后来她嫁入杜公馆之后，对一切都淡而化之。她一直都沉默寡言，对一切看不惯、听不得、受不了的事情都漠然置之。只反过来，细细呵护陪伴着这个别人眼里霸道非常、在她眼中却柔情万千的男子。
       据说，在杜家她只为自己说过一句争辩的话。那是1950年，杜月笙有意全家迁往香港。一家人在数着要多少张护照时，她淡然地声音突然飘过来：“我跟着去，算丫头呢还是算女朋友？”杜月笙一愣，这才有了63岁的新郎迎娶44岁的新娘的故事。至此，孟小冬故事里的一个关键词——名分，才终于有了着落。
       究竟还是争了。这句话，她原是说不出口的。但饶了那么些年的恩爱情仇，终归还是不甘心的。也许，当时的她又想起了梅兰芳，他婉转的描了眉，敷了粉，在杜家的堂会上清提了嗓，唱一句：“妾身未分明。”
       然而，此时的英雄已非盛年，不过是一年逾花甲的病翁。而小冬是念情之人，自上海到香港，从繁华到衰败，几十年风霜雨雪，素衣待疾，一直在他身边不离不弃，他是不是大亨与她无关。
       两人都是看尽人间春秋冷暖之人，深知至为可贵的是何物何情。就这样在对着、看着、慕着的时光里，你怜我我怜你，真正地忘情于彼此。
      幸德还有知音赏韵，虽只得一个，对于没有野心的女子来说，却以足够；但她不可能不怀念那曾经的锣鼓喧闹，彩声连连。这样一种窄仄的人生似乎本不应属于一位天才，更何况台上的她是强势须眉。于是，杜家的客厅里。常常传出她与戏界旧友的咿咿呀呀的声音，在旧时的杜公馆里，于是靡靡之音中，她散尽了最后的柔情。

此去经年

   “只是一切都过去了罢。”这句当年孟小冬时时挂在嘴边的话，到了最后，居然成了她唯一的安慰。
在香港的一条叫做花园道的绿荫掩映之处，小冬和杜月笙便隐居在这附近。 
      只是，居所已不是旧时上海的恢弘气势，不过是那时香港最为普通的公寓。1951年8月，64岁的杜月笙在香港病逝，他生前千金散尽，死后不无多少财产。因孟小冬是明媒正娶，所以，分得遗产 两万美金。在此，她辉煌的生命，由平和走向了暗淡。
        至于那位她生命中的流星梅兰芳，在香港的时候他们也曾有过一次相逢。那是1956年打开中日邦交，受周总理委托，梅兰芳特在香港转机时，挑了个时间去看孟小冬。
      前缘难了，一切却已无可说，亦无须说。心中纵有波澜万丈，面上却只能淡淡的道一声，好久不见。他不知道，在此时小冬的卧室里，只摆放两张照片，一是恩师余叔岩，另一个就是他——梅兰芳的照片；她也不知道，她最后的那两场【搜孤救孤】，梅先生在家里不知听了多少遍......
      暮年的孟小冬迁居台湾，一个人独守着寂静，梅孟、杜孟的故事，与她到最后也只若繁华落尽只剩纤尘。曾经沧海，风流过往，都已成旧年烟花，灰飞烟灭，无从追忆！我们只有在偶尔听到黑胶老唱片里那苍凉的唱腔时，才会想起那个独立独行的名伶，她曾经是一位雍容华贵的绝代佳人，然后是一名历尽辛酸的薄命女子。这，是不是一种遗憾，或者说叫做悲剧？
       风流过往，旧时烟花，都已不再。
       1977年5月27日，孟小冬因病不治，在台北逝世，享年70岁。


                                      摘选于【老上海的那些名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