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歌。＊微

       一、

多年以前那个夏天，我记得一条清澈的小河流过你。父亲蹲在河边的柳荫里，支开了残破的渔网，等待几条鱼。那些鱼都有光滑油亮的鳞，在阳光下发光，在水边忧伤。在清晨飘着淡淡蓝色的雾霭或炊烟里，被父亲的渔网挡住去路，无处可逃。它们摇头摆尾，不住的翻腾，仿佛为了争取某种荣耀和尊严而竭尽全力，但最终还是被打捞起，归于静寂。每条鱼都有一种天然的、纯净的香。眼神澄澈。体型俏丽。肉质鲜美。父亲说，吃了它们的肉，人会变得聪明。

河水只是沉默。并不因此停下奔流的脚步。没人知道它经历了怎样的故事，没人知道，它从哪里带来了这些鱼。没人知道它的来路和流向。它只是一味的清冽无尘，让人觊觎期间畅游的鱼儿。大的，小的，清一色的背脊，招摇而去。打捞几只又如何呢？千百条鱼会因此长起来，一样的眼神澄澈，体型俏丽，肉质鲜美。

一样的在夏天充满柠檬味香气的早晨，沐浴着橙色柔和的光，透过流水有声的韵，活泼泼经过那条河。抵达不知名的远方。

远方的琴声啊，你为何呜咽？

    二、

爱美的四嫂是村子里最先醒来的人。拙朴的亚麻色衣裙，在晨风里荡漾。她立在池塘边，边看吐泡泡的鱼儿边梳理她齐腰的长发。娇小的葱指又白又嫩。打扫院落，盥洗衣裳，喂猪喂鸡，对新婚的她来说，每一步都熟稔于心。八点多钟，她拉了大嫂来到梨树下。纳鞋底，做针线，悄悄话说的满天飞。接着二婶来了，四婶来了，老会计来了，村南头的鳏夫来了，热闹来了，流言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来了。老梨树只是一声不吭，敞开了浓荫，庇护着树下的人。

紧接着孩子们也来了。他们爬到树上摘梨吃。那些梨都有丰盈的内心，皮薄肉嫩，水分十足，既不太大，也不太小，放在四嫂的手心，恰可盈握。一只睡醒的成年母猪迈着富态沉稳的步子，也停在梨树下，晃着脑袋，哼哼唧唧，吃孩子扔下的梨，忽然耳朵一竖，那远方的声音稍纵即逝。

每一片树叶都怀揣秘密，不肯说出飞翔的旨意。
       风是一朵小忧伤，吹来海，以及辽远的故事。

羽毛一样洁白的云朵，把真相掩盖。

我一世的村庄啊，你把什么留下来。

    三、

十六岁那年，父亲数着稻谷的颗粒，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给我。篱笆墙外的木槿花已开到荼蘼，我不敢看父亲年经却弯曲的背脊----多像村旁那棵苦楝树。夕阳下，四伯家新盖的砖瓦房分外美丽。方方正正的红色墙砖，青色的流线型鱼鳞瓦，干净整洁的围墙外，拴着一只健壮的水牛。父亲幽幽地说，其实远方更美。

可我爱我一世的村庄啊，父亲。

爱池糖里戏水的鸭鹅，爱它们傍晚时悠闲的溜达，自愿自觉地走进鸭圈鹅圈，就像人回家一样。

爱春风流过村庄，染红院子里的桃树杏树，柳枝飘扬。

爱燕子在微雨中飞进家门，在温暖的窠里哺育它们的幼儿。从来不会迷失方向。

爱妈妈活色生香的菜园，菜畦一行行，扁豆和倭瓜愿意爬到哪就爬到哪。青蛙都有高贵的头颅，不会永远屈身于草丛。为了蜻蜓，它不止一次地出卖黄瓜地。

爱低矮的草房里半夜蛐蛐的鸣叫。那时明月如霜，秋意微凉。

爱你的麦场宽广，粮食被一粒粒罗进粮仓。

爱你的竹林深邃，四季都有风穿越如同穿越海洋。

多年来，我一直不肯说出站在自家门前遥望地平线，等待黎明时硕大的红日喷薄而出的那一刻----这在高楼林立的今天，是多么不可能。仿佛它仅仅属于我，属于我的村庄。它挣脱黑暗升起来的时候，世界正在下沉---- 一些光和美从内部上升，一些繁冗和腐朽沉入永恒。一如我偷偷流逝的年华。

 又一个栀子花盛放的时节，我因为迷恋那香气而被父亲责怪。他再一次幽幽地，幽幽地说，其实远方更美，远方的花朵都有一颗奔跑之心。

那是一个比任何时候都星空璀璨的夜。我听见鱼群迁徙的预言，一场盛大的追寻在我的身体内萌动。

那一年，村里一下子少了五个人。我是最小的。

四、

流水带走了远方。远方成全了今天，今天有霾----我从他乡归来。安顿好骏马和风尘，用沧浪之水濯净我的双足，打开黯淡已久的眼睛，只为一睹你的容颜----梦中无数次被泪水打湿的、你的容颜。

多少次，我在梦中喊疼你的名字。无论一个梦做了多久，总有一个身影挥之不去，无论一个梦做的有多大，总有一个空间安放你的往昔。那些往昔，石磙一样坚固，稻草一样柔软，镰刀一样弯曲，星空一样广袤，于静静的夜，在心的一隅开放，散发出迷人香气。
    可是今天，生我养我的母亲，喂我河水的母亲，给我鱼群和远方的母亲，留下我青春的母亲，在这个春风万丈的日子，我找不到你了。
    眼前的楼房，在毫无参照物的背景下，突兀的立着。一个老人，坐在第一排的一个二层小楼前的轮椅里，目光呆滞，流着口水。妈妈说，她是你表姑，三年前得了老年痴呆症。妈妈还说，四婶得癌症去世了，二婶也得癌症去世了，大嫂已迁至苏州，而爱美的四嫂，已胖得不成样子。
    老梨树早已砍掉。那个地方现在是一片垃圾堆。果皮，塑料袋，酒瓶，以及各种腐蚀物。几只苍蝇嗡嗡地飞。
    小河还没到汛期。河床垃圾横陈。低洼的地方，有颜色深绿的污水。一股恶臭之气慢慢蠕过来，先是钻入鼻孔，进而包围全身。除了仓皇而逃，等待一场大水，我不能做更多的停留。
    村里再也见不到行走从容的猪。仅有三伯家喂着一头母猪。圈成为它的终身囹圄。
    绿色和泥土一样珍贵。就连稻场，也被修成了平整的水泥地面。寸草不生。
    一家一家的房屋空着。蛛网从屋内结到屋外，从去年结到今年，环环绕绕，把正门前的那个小灯泡缠得无处可躲。灯上的灰尘已落得很厚，假使主人此刻进屋，摁下开关，它还会亮吗？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只有风旧颜不改，似曾相识燕归来。
    我的村庄里，只有老人和孩子在。但也很快就不在。那些去了远方的人，也许明天就回来，也许永远都不再回来。    

    五、
    站在正午灿白的阳光下，我追思着长眠地下的父亲。他说过，如果做梦，就要梦得远远的。
    他还说，如果回来，就把远方更美的梦带回来。哪怕风尘仆仆，踏尽八千里路云和月。
    我知道他说的，其实就是一个梦。一个温柔富贵、美丽生态的家园梦。
    
    一个村庄消失了，一个更强大的村庄耸立起来。 
    一个梦粉粹了，一个更豪迈深远的梦开始了。
    ----我将不再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