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时光

雅爱红笺

       一、

  

    那天,他侄子家卖稻。一袋一袋的稻子被扛上车,等待拉到镇上去。他在旁边帮点小忙。大约是其中一袋稻子没放好,倾斜了,他于是用右肩去顶。这一顶不要紧,他立刻头晕眼花、脚步不稳起来。侄子见状,扶他进屋躺下,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艰难地说头痛,心里不好过。侄子大惊,立刻找来他的另一个侄子,两人手忙脚乱把他扶进面包车,加上他妻子一共四人,在石子路的颠簸中来到镇上的医院。

    他的大女儿已等在那里。车门打开时,她看见他的头枕在堂哥的膝上,脸色苍黄,目光柔弱,一只胳膊僵硬地搭在胸前,已不能自由动弹。等他们依次下了车,独留他一人躺在车座上时,她听见他气息微弱的对着车门旁的妻子喊:我想小便。正要去找医生的侄子们被婶娘叫住,架着他去小解。她眼圈忽然有些潮湿--这个刚硬沉默的男人,此刻是这样弱小而无助!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做什么。从她十几岁起,父亲就一直在生病。到处求医问药,也未能治好他的风湿性关节炎。她曾亲眼看见父亲捉来几只癞蛤蟆,开膛剖腹取出它们的胆,就着烈酒龇牙咧嘴地吞下去。她在胃翻江倒海之前逃离现场,对父亲一味听信江湖郎中的土方法感到不解。没人能深刻理解那时的父亲,对健康有着多么强烈的渴求!然而,上天仿佛成心要让他受尽折磨,这么多年,从未停止过对他或轻或重的摧残。那么坚强的一个人,会痛得哼哼,痛得流泪,痛得打翻妻子送来的饭碗。是什么支撑他不依不饶的活到了现在,而且还像个人的样子呢?她心里知道是因为她姊妹仨。

    大概这一次也不要紧吧!父亲吃了那么多药,早已炼成了金刚之躯、百毒不侵了吧?正这样想着,她忽然又听见他软绵无力地问旁边的妻子:丽子(她的小名)呢?她回过神来,听母亲说丽子在这儿呢,于是走几步离父亲更近些,难过地、木木地叫了一声:爸。他孩子似的望了她一眼,又是祈求又是爱怜,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医生终于漫不经心地来了,大致检查一番,见怪不怪地说,这里条件达不到,转到市里去吧。听那语气,好像也没什么似的。她稍感安定,对身旁的先生说,你和堂哥一道带爸去市里,我把孩子安顿好,下午去。她站在那里看车子掉头开走,总觉得他不会有事,住两三天院就会好。可心里还是有点慌,急急地回去请假,把四岁的孩子送去奶奶家,取了几千块钱,午饭也没好好吃,就心神不宁地坐上了去市里的汽车。到了医院,先生已在大门外,直接领她去了重症监护室。在见到父亲的刹那,她忽然一阵眩晕,眼泪夺眶而出。

    病床上的父亲已罩上了呼吸机!喉咙处插了一根管子,被理光了头发的头顶插了两根管子,血水正不动声色地从里面导流出来、、、、、、大惊失色的她,扑倒在病床前,悲痛地叫着,爸,爸---这下可拉倒了,他一眨不眨地睁着眼睛,对女儿呼天抢地的叫唤毫无反应。她在泪水涟涟中一再地追问: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妈,爸这是怎么了啊?爸你说话啊!

    可他再也说不了了!也听不到了!他的眼睛无意识地睁着,什么也看不到了!她只是撕心裂肺地哭,揍近了晃他,摇他,唤他,以为他总能表达点什么。可他却木头人一样无动于衷,只是艰难地呼吸着。泪眼朦胧中,她看到父亲的病历卡,写着她极为生分的两个字:中风。她于是哭着跑去问医生,什么是中风。医生极为镇静地告诉她,你爸爸的血压太高了,引起了脑干出血,医院已下了病危通知书。她一听“病危”二字,又是一阵晕厥,悔恨撕扯着她的心---父亲疼爱她这么多年,她竟然对父亲这么不关心。难道有了关节炎,就不会再生其他病了吗?她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怎么可以这么不懂事!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肝肠寸断。眼泪像止不住的洪流,呼啸着,奔跑着,倾泻着,可是,哭能换回父亲的一切吗?

    傍晚时分,她的弟弟妹妹从外地赶回来了。医生找到他们,语重心长地说,目前来看,你们的爸爸情况还算稳定,我们准备再给他头部钻个孔,把颅腔内的血水全部引流出来,或许会好的。

    她总算止住了哭,又一心以为他会好起来。

    第二天早上,父亲再次被推进手术室,做了钻孔手术。她望着他头上的三根管子,觉得医生真是神通广大。是用电钻钻的吗?想到父亲遭受的罪,她又一次潸然泪下。点滴一点一点流进父亲那枯瘦的手背,仿佛时间的沙漏轻叩着她的心。她想起离家求学的那年春天,本是桃红柳绿的三月却因一场寒流而下起了鹅毛大雪,本来体质就弱的她很快着凉得了重感冒。第二天午放,穿着单衣的她冻得瑟瑟发抖,一脸愁容地从楼上下来,没走几步就看见刚进校门口的他,正朝自己走来,身后背着一个蛇皮袋子,脸上挂着慈爱的笑意。她立刻跑上前去,带着哭腔说,爸,你怎么来了。他笑得更温柔了,“是你妈叫我来的,怕你冷呗。”(可后来妈妈告诉她,眼看着下雪了,你爸忧心如焚,忧得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就坐车去了你学校。要不是车少,估计他当天就去了。)她又想起他用铅笔写给她的信,提笔就说:“大丽,我的儿”。那潇洒的字迹其实多像他隐藏的内心。她笑他迂腐的酸味,笑他那点炽热的小情怀,可她却从来没告诉过他她的感受,没跟他说她背地里笑他、感激他、理解他,也从没用心体谅过他的疾苦和疼痛。

    现在,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她握着他的手,渴望用一种女儿的温情牢牢地抓住些什么。他的手指细长、肤质细腻,虽然干了一辈子农活,那皮包骨头的手背依然有一种温软和慈爱。夕阳从门缝挤进来,风从门缝挤进来,三三两两的人开门出去又进来。她定在那里,脸上泪痕犹在。

    忽然,她听见父亲一阵咳嗽,一股浓稠的血痰混合物从喉咙处喷出,随着呼吸,流进了导管。他的右手开始乱抓起来,不停地伸进胸前的内衣,仿佛要从那里掏出什么。她俯上去,看着他的眼睛,心碎地问:爸,你要找什么?你要找什么呢?他并不理会她,只是往胸前掏,反反复复地掏。她抓住他的手,他挣脱出来,还是掏。“妈,爸这是想找什么?他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吗?”

    “什么也没有”,在妈妈汹涌的哭声里,她看见父亲的脸,已老泪纵横。两条小溪不停地从他眼角流出来,那眼睛却只是无神的望着,眨也不眨一下。她哪里肯相信医生说的“无意识”之类的话?她确信父亲是用眼泪在向亲人诉求:他疼痛而委屈的半生。他荒无人烟的内心世界。

 

    二、

   

    月亮从东边升起来。是那种又弯又细的月牙儿,仿佛害羞似的,一会儿隐入云层,一会儿又撩开面纱,白净的一张小脸,写着无尽的清幽。蛙声此起彼伏地叫嚣着,赶趟儿似的,应着天上寂寥的星辰。忽而低沉,忽而热烈,忽而一齐缄默。当它们缄默时,风就会送来辽远的细微的呼喊声,白天的回声一般,空旷而渺茫,使人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悲戚,一丝恍惚,仿佛孤身走在旷野。

    ---五岁的她坐在父亲肩头,去赴一场露天电影。

    仿佛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了。走了大路走小路,走了小路,又要过河。河水漫过父亲的胸膛,已经浸到她的小脚丫了。她忽然有些害怕,小手不自觉地搂紧父亲的脖子,屏气凝神地听着父亲蹚水的声音,“哗”一下,“哗”一下,水流分开又合拢。父亲的衣服全湿了。她于是乖巧地问,爸爸,水很深吗?

    “没事的,别怕!”爸爸把她的腿攥得更紧了。

    河水静静地流淌,四周空无一人。远方,隐隐约约传来飘渺的人声,大约电影已经开始放映。她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回来的,电影看到一半她就蜷在父亲怀里睡着了。那时父亲还很年轻,那时父亲还没有生病。

    她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眼前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清冽无尘,清辉如水,包裹着单薄的她。想起儿时父亲对她的宠溺,她不禁双手捂脸,悲哭起来。风刀子一般割着她的手,她的脸,她也没觉得疼---整个的人已是一团颤抖,一团麻木,一团深渊了!

    就在刚才,医生不无惋惜地对她姐弟三人宣布:病人的颅腔再次充血。明白吗?就像一块秧田,刚刚疏导完污水,偏偏再次遇到洪荒。

    没救了,他说。没救了。

    没救了,她喃喃地又说一遍。月亮冷冷地穿过病房,在父亲卡白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便一无反顾地滑向凌晨寂静的三点钟,滑向那无尽的宇宙中去了。她用了那一双哀痛的眼看着它滑,待要挽留,不料悲伤逆流成河,把她淹没。

    翌日夜里十一点钟,二零零九年元月十五日,她的父亲走完了他五十三年的生命历程,未作告别便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


 

文章评论

梦缘

所以在父母有生之年我们要多多感恩1[em]e178[/em]

老师

还是给文章里面的人取个名字吧'Ta太多了'读者容易晕

菊香萦袖

[em]e142[/em] 父爱如山,厚重深沉!子欲养而亲不待,何等的辛酸和悲凉....我们都要好好珍惜活着的亲人吧!!

飞翔

父爱无疆,希望不是真的

栀子花开

好感人!知道你很伤心,也许在天堂里伯父会很欣慰,他有一个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儿。衷心祝福你开心快乐!

徽州王

请允许一个迟到的吊唁人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品茗此文 :老爷子,天堂有福,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