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蛹
雅爱红笺
走过那几级台阶,她站在了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看了看时间,才16:00。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像一只瑟瑟发抖的绿色的蝶,举着一双单薄的翅膀,不知该往哪里飞。人群使她害怕,在没有亲人和朋友的地方,她总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惊恐。仿佛随时都会有人过来搭讪,灌她迷魂汤,带走她,迫害她,使她受伤、蒙羞。
想到这,她的脸上果然晕上一抹淡淡的红。她笑自己,多大的人了啊,怎么可以这么胆怯,这么没有安全感。报纸上的渲染,电视里的报道,网上的铺陈,那些不良的人、险恶的事件,不是一次也没有亲眼看到吗?不是一次也没有亲身体验过吗?自己遇到的,都是一些善良可爱的人啊!
她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一边信步 穿过人群。像一条鱼渴望融入海水那样急切地寻找着什么。这种来自血液的对世界的惶惑,使她越发惴惴不安。因为白昼即将过去。
本来想去候车室等的,可两个安检站在门口检票的举动让她看到了一个告示:凭有效证件和车票进站。那当然是提醒她不是乘客,不能进站。坐过那么多次火车,她竟然从没留意过这个。
向左走几步,向右走几步,站定一会儿,又走。如此几个回合,她终于决定在广场的苗圃护栏上坐一会儿。护栏前有个高大的广告牌,躲在那里,仿佛就能把人群隔离开似的。
大理石砌成的护栏泛着幽寒的光,使人心生凉意。她擦也没擦,就坐下了,低下头来摆弄手机。可是也没有电话,也没有信息,她又不玩游戏,干什么呢?
就在她即将沉入呆境中的时候,她听到了说话声。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男子弯腰在另一个广告牌前说着什么。那是一个房产的销售广告,配有一副名家的剪纸画:百鸟朝凤。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她听清了,他是在数鸟。她不禁莞尔,觉得这个四五十岁的男子是如此有趣。或许也是接人的吧,为了打发无聊,一时兴起,竟孩子气地数起画上的鸟来,旁若无人。看他那专注的神态,像是在做着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呢。时间隐去,人潮退出,唯有眼前的鸟,姿态各异,大小不一,又都朝着一个目标飞去:凤凰。是不是真的有一百只鸟呢,就那么大的一张纸,居然不多不少汇聚了一百只鸟,而且布局完整,画面和谐,给人以辉煌壮大的美感。
不知为什么,她无端地觉得他定是个从事文艺工作的。这份闲情和顽愚,只有感性丰沛的心灵才有罢。
一个小个子的男人擦着广告牌低头走过,过了一会儿,他口里叼着烟,又低头玩着手机走过。黑黑的脸颊,瘦弱的身躯,惶然的眼神,都使她立刻又生出一丝恐惧来,加上身下的石板越来越凉,她就闲闲地站起身,慌慌地走开了。
不知那个大叔的鸟数到了第几只?
其实谁也没有过分注意她。她是那样素朴、不施粉黛、不妖不娆,即使穿着草绿色的鲜艳大衣,但她那样孤绝而冷,谁敢上前寒暄?可她就是害怕,她知道自己的不可侵犯、无所谓的神态其实是伪装的、硬撑的,她的内心里,蜷着一只柔软透明的蛹,稍不留神就会惊着它。她知道她没有能力应对坏人,她知道对付假恶丑时她的无能无力。她没有那方面的智慧,也或者根本不愿意面对,她知道。
所以她躲避,宅居,不肯轻易出门。
所以她沉默,保守,不愿高声喧哗。
所以她把忧伤和欢乐也封锁起来,在暗处,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所以她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一个人在江湖藏了踪迹。
她想她的敏感和脆弱,真是有增无减啊!
她来到出站口,对着那里默然了片刻。时间还早,她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一处安身之所,好让自己稳妥下来。可所见之处,并没有可供栖息的地方。夜色缓缓降临(她觉得降临的速度赛过刘翔的百米冲刺,但那不是真的),寒冷在加剧,就在她忧虑不安时,一眼瞥见了紧挨着火车站的铁道派出所。
她想也没想,就走了进去。
一辆警车停在大门的右侧,入目是值班室敞开的门。她心里一阵放松,就朝那敞开的门走去。
“你有什么事”,一个问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扭头,她看到一个穿着警服的人,正拿着喷水壶,头也不抬地在浇被警车挡住的排在墙角的花木。
她于是转身,向墙角走去,到得跟前,才说:我是来火车站接人的,可以在这儿待一会儿吗,大叔?
“哦,可以,可以。”他瞅了她一眼,仍然头也不抬地说。
“大叔真是一个高雅的人呢。这盆花结了多少骨朵呀。”她主动搭讪。
“可不是!这些花都是我新近才培育的。你看这棵腊梅的造型,是不是很好看?价值三百多哦。”
“每一棵花都被包上了棉布,是为了御寒吗?”
“那当然喽。养花要精心,这么冷的天,根对环境还不熟悉,还没有应变的能力,不挡一层棉,是不行的。”面庞洁净的大叔像遇到了知音,不由自主打开了话匣子。他掀开了一块棉布,让她凑近了看那附在泥土和根上的一层苔藓,“看到了吗?这些苔藓到了春天,就会焕发出生机,一片绿意盎然,好看得很。”
“嗯,现在也很好看。它是自己长出来的吗?”
“哪能呀。是我从别处挖来铺上的。这个也不好弄,搞不好会死。”
“啊?苔藓也有生死吗?寻常可见的苔藓,也要有适宜的环境才能生存,而且不好养?”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吧?植物都是有生命的。就像人一样,你待它好,它也会待你好。你栽培它,呵护它,它就活得滋润,活得舒心,并回报你以美丽、香气、舒心。若你漫不经心,马虎对待,它就会萎谢以至死亡。”
她对面前的大叔肃然起敬。该是一颗多么热爱生活、细致用心的灵魂,才造就了这一棵棵造型不一、活色生香的花木,而且全凭着一腔热爱,慢慢学习、摸索,懂得了每一种植物的习性和需求,并给予不同的关怀和照顾。让它们活出最好的自己。
一棵普通的映山红,经过他的培植、修剪,变成了盘枝错节的盆景,哪怕在寒冷的冬天,也值得一赏再赏;另一种映山红呢,一盘根上,竟长出好几棵高矮胖瘦差不多的幼苗,并赋予它另一种意蕴:丛林。珍贵的火棘正在慢慢深入,有朝一日要和身边的石头相辅相生,难解难分,是谓:附石;那沿着花盆往下生长的,叫悬崖。还有卫矛,胡颓子,对节白腊,冬红果,这些闻所未闻的名字,让她不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说,“最让人怜惜的是含笑,总也开不全,欲开不开,羞答答的”,说着,他五指聚拢朝上,“喏,就这个样子,中间开个小口儿,隐隐透出花蕊,又香气清雅醉人。”
“要是你春天时来就好了。保证每一棵树都让你赏心悦目,流连忘返。嗨!实在是好看。可惜即使你来也看不到了,我明年就退休了,要搬它们回家喽。”
“对了丫头,你接的人几点到?”
“六点半,大叔。”
“我的乖乖,你来这么早啊。”
她跟着大叔来到水池边,看他汲满一壶水,又跟着他来到墙角,看他一棵一棵地喷洒,不停地问这问那。连路灯是什么时候亮的也没觉察。更不知夜幕已降。
大叔终于浇完了所有的花木,要收壶进屋了。看她还站在那里,就说:“丫头,要不你到值班室坐会儿?”她微微一窘,仿佛被人看穿了心事。从一开始,她就要进那个值班室的,这下终于可以冠冕堂皇地坐在那个椅子上了。
她的周围再也没有人群了。而且这里是派出所,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
还有比这更圆满的事吗?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遇见一个慈祥又趣味相投的长辈,度过生命中的两个小时,等一个相亲多年的人。
她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水,任黑暗在外面汹涌。安宁爬上了她的额头,阵阵暖流漫过心扉,分分秒秒都是安然的时辰。
她知道,动人的时刻总是由远方开始,在列车到站的瞬间,一个电话,她就能在人群中找到他。
她知道,其实这个世界,善与爱无处不在。心怀戒备之人,往往会错过最好的人、最美的风景。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成了一株努力开花的含笑。值班室里人来人往,她再也没有了惶恐之心。
她知道,她的世界正在悄悄改变。层层包裹的茧,正不动声色地探出触须,要蜕尽外壳,成一只美丽的、翩翩飞舞的蝶。
文章评论
心荷
[em]e163[/em]
可乐+冰
害怕陌生的人和环境你这是写的是我吗[em]e106[/em]
老师
[ft=,3,宋体][/ft]心怀戒备之人,往往会错过最好的人、最美的风景[em]e100[/em]
漫天雪飞
我也是这样,面对陌生的人与环境,只能硬着头皮,故作镇定。
中指的自由
美丽的世界,等待美丽的蝴蝶起舞翩跹[em]e163[/em]
木
众生皆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