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私语

   强子下了动车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他没有去医院，直接向家里奔去。在火车上就接到姐姐的电话说要来接他，他没让，说，你还是在医院里照顾老妈吧。他这次回来带了一些大马哈鱼籽，临上车的时候是老三塞给他的，说给老人补补。还一再叮嘱，下车后马上放进冰箱里保鲜，他也知道鱼籽是最容易坏掉的。

   东北的冬天就是寒冷，虽然他在南方住了十几年，但依然喜欢家乡有雪的冬天。进了楼道，几步他就窜上了四楼。强子有家的钥匙，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掏钥匙，拿出来插进锁眼一扭，门开了。一股油烟味窜进鼻子，是煎带鱼的味道。他内心一热，看来和老父亲还是心有灵犀的，虽然他没打电话通知父亲，就是怕他忙着给自己做饭。他都四十岁的人了，到哪不是吃一口呢。由于激动，他喊了一声：“爸，我回来了。”迈进客厅时，沙发上没见到父亲，他一扭头顿时愣了，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僵硬在那里。父亲和一个六十左右岁的女人坐在饭桌前，女人微胖的身材，菜花式的卷发，脸是红的而且放着光，眼睛是朦胧的带着一汪秋水。强子的直觉就是女人喝酒了。他扫了一眼桌子，四个菜。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父亲和女人面前每人一杯咖啡上。父亲见了他并没有起身，估计是想镇静自己的心绪，但那种慌乱与不安却明显地呈现在他的脸上，由于尴尬，他的脸抽动了几下，眼睛盯着桌子，语气中略带埋怨地说：“回来也不打个电话！”
 

  “打电话干什么？我回来看的是我妈，又不是你！”父亲的话像乒乓球被他有力地挡了回去，父亲抬起眼皮看看他，捡起桌子上的烟，抽出一根点上。强子扔下包，因为带着情绪，包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是你袁姨，我们经常在一起打羽毛球。”父亲在旁没话找话解释。强子没出声，扭身进了客厅，一屁股陷进沙发里。女人还算明智，听出了父子俩火药味儿的语言，赶紧穿衣服，匆匆离开了。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强子从沙发上跳起来，撕破了喉咙朝父亲喊：“我妈躺在医院里，你还有心吃饭？啊？还找个老太太！我妈还没死那!”满腔的怒气无处释放，一拳捣在雪白的墙壁上，接着又是一拳。“砰砰”的闷响在窒息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父亲身体一震，怯怯地看了他一眼，马上游离盯在地板上。稀稀落落的白发分散在两耳的上方。象征着渊博知识的脑门油汪汪的发亮，除了三道抬头纹，在他脸上几乎再找不到更深的皱纹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我是想给你妈送饭的……”没等父亲说完，强子就逼近他，瞪着一双血红的双眼，咽喉由于过度的嘶喊已经失音，他沙哑地吼道：“别解释了！你忘了你给我的承诺！”抄起桌子上的咖啡狠狠地摔在地上，仿佛一颗炸弹在房内炸响，引得墙壁也跟着震动。“还挺浪漫的？”另一个杯子也被摔在地上，碎片四处飞溅，咖色的液体瞬间在地上弥漫开来。

   他什么也不想听，只相信看到的。他冲出房间像个醉汉，栽悠悠地向楼下奔去。他十岁的时候，有一次忘记带了作业，跑回家怎么也打不开门，情急之下，他破窗而入，他看到了父亲和一个女人滚在炕上……过后父亲塞给他几块上海大白兔奶糖，嘱咐他不许告诉去几千公里外姥姥家的母亲，且承诺以后不再那样了。可是父亲的许诺并没有兑现，他接二连三地看到父亲在小树林里，在小河边和女人拥抱亲吻。

   他知道自己高血压犯了，心脏好像要从胸膛里急不可耐的往外撞，他来到一楼，楼道门口内围了四五个人，门锁坏了，几个人轮番去弄楼道的锁，外面进不来，里面出不去。他觉得腿柔软无力颓然地坐在楼梯上，他的思绪依然停留在父亲那里。自他懂事起，很少见过父亲。父亲经常出差，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他的身影，对父亲的印象是浅显的。父亲的好色让他在同学和同事圈里抬不起头来。甚至包括他上初二那年严冬，父亲的情敌点燃了家里的房子，一场大火毁了他的家。那天恰好父亲不在家，他和姐姐眼睁睁地望着熊熊大火，劈劈啪啪在夜空里肆无忌惮地飞舞，母亲坐在雪地上，拍着大腿，捶着雪地，痛哭失声。等消防车到了，房子也落架了。母亲的哭声随着火的熄灭也渐渐微弱，细小。他记得是在大姨家里，母亲在火炕上躺了三天。

   父亲给他的不是尊敬而是耻辱。他就是弄不明白，人年轻的时候做些荒唐的事，到老了怎么还是不曾悔改？他甚至可怜母亲，母亲的病都是被父亲气的。强子抹了一把泪水噌在牛仔裤上，他抬眼望望眼前的人群因为门锁坏了出不去，有的打电话，有的在按动门锁。他忽然看见和父亲吃饭的那个女人，此时正背对着他隐藏在人群里。估计她已经看到了自己，想着这个女人剥夺着母亲的所有，刚刚熄灭的怒火再一次复燃。他一跃而起分开人群，上去一脚，一股风吹进来，那道铁门因为猛烈的撞击，瞬间向外张开，又飞快地弹了回来，一个浅浅的坑留在门上。强子留下一群愕然吃惊的人们，扬长而去。

   他拦了一辆出租，直奔医院。

   母亲缩在被子里，只露出眼睛。母亲是怕冷的人，听到了声响，她缓缓抬起眼皮，看到强子，眼睛忽然间睁大，闪着熠熠的光。有两年未见母亲了，母亲干枯的黑白相杂的头发更显稀少，因为消瘦，脸上的皱纹像梯田有规则地排序。强子跪在床前，把头埋进母亲的被子里，哽咽着。
   母亲在他耳边说：“回来就好，你妈还……没死呢，哭啥？快……快起来！”声音是柔软无力的。
   母亲这样一说他更伤心了，他抬起头，瞪着通红的双眼望着母亲。母亲的眼角湿湿的，她更瘦了，窝在被子里，脸只有他的手掌大，眼窝深陷，眼珠是灰的，但在看他的时候眼里分明是喜悦的。
  “妈，你啥时候就成这样了？姐，你咋不早点告诉我！”

   姐姐在一边陪着掉泪，说：“是妈不让告诉你，说怕耽误你工作。妈就会吓唬人，好几次住院都有惊无险，这次也不会有事的。”
   强子摸着母亲干枯的手，凉的。他脱下棉袄盖在母亲身上，俯下身把脸凑到母亲唇边：“妈。您想吃啥？”

   母亲无力的摇摇头：“啥也不想……吃，没胃口。”

   姐姐把他拉到一边：“妈都两天没吃东西了，今天一口水都没喝，凭她的身体，看样子也熬不了几天，医生也无力了。”
  “姐，你回家休息休息，这几天把你累坏了，我在这儿陪着妈。”

   姐姐走后，强子给母亲接了尿，安慰她睡会儿，母亲说，天天睡，睡足了，他回来高兴不想睡。强子的眼圈又红了，泪水在眼窝里不住地打转儿。
   母亲问：“生意咋样儿？”

   “不好，工资都要发不下去了。”

   “当初如果好好学习能到现在么?连个……固定的工作都……没有。”

   “妈，您落伍了，现在哪能和过去比，还有固定工作？”

   “嗯，妈是落伍了，在家里躺了四五年，外面啥……样都不知道了。”

   “妈，您说，我小的时候如果学习好，您是不是就不打我了？您为啥总打我？还那么狠？”

   “谁让你不好好学习，不听话，倔强得像头牛。”母亲语气很慢，但思维是清晰的。

   “我记得那时候，您好像和我有仇，两天不打我，三天早早儿的。最狠的就是用刚劈完的木柈子，三棱的那种。”
   “你这孩子，就是犟，怎么打也……不求饶，你说点软话，妈就不打你了，可你偏不！”母亲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有天晚上，你挨打了，跑到……哪儿去了？天那么冷，我是又生气、心疼又担心的，出去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我一宿都没合眼。”
  “那天我在狗窝里和狗睡了一宿，本打算天一亮，就跑了，再不回家，可是兜里没钱。那时候不像现在，换了现在，我早跑了让你一辈子找不着。”想起往事，他仍然痛在心里。

   “唉，都是我命不好，十八岁就嫁给……你那没心没肺的爹，没享一天的福。”
   “妈，当初为啥你就不想着和他离婚呢？”

   “离婚？还不是为了你们姐俩有个爸。有个完整的家。”

   “这样的爸，我宁愿不要！”
   “可别这样说你……爸。强子，妈问你，为啥四十了还不结婚？我可惦记着抱孙子呢。你是不是？……”母亲盯着强子的眼睛，把刚要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看着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强子说：“是啥啊？咋又不说了？”
   “是不是你那玩意儿……不好使啊？”

   “妈，您说啥呢？没碰到合适的。”

   “你别怪妈当初把你和三儿的妹妹……拆散了，他妹妹在外面当小姐，妈能眼见着你往火坑里跳吗？你和……三儿是好朋友……”

   没等母亲说完，强子就打断了话茬：“别说了，她出去挣钱还不是因为家里穷么？好了不说了，唠点别的。”
 

   两个人都不出声了，沉默了一会儿，强子又说：“您还记得我开四轮子腿被撞折的事吗?”

“咋不记得？有书不念，偏要开……什么四轮子，那时候，你的衣服和裤子不是这个窟窿……就是那个口子，补了又出了洞。大门不走，非要爬栅子。”提起他小时候的事，母亲暗黄的脸上，多了一些光彩和笑意，一副幸福和满足的模样。
   “我记得那晚上我疼得睡不着，你陪我一晚上没睡。我就在心里想，要是我总有病该多好，你不打我，还把我当宝贝。”

   母亲突然不说话了，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好像在他脸上看出花样来。

  “咋啦？妈。”

  “我……好像拉了。”
 

   强子掀开被子，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他看到母亲干瘪的腹与支出来的盆骨。他想为母亲把衬裤脱了，刚一动手，母亲就尖叫一声，脸上的皱纹都向眉头集中，像枯萎的菊花瓣。她的腿已严重变形，伸不开佝偻着，蜷缩在那里。他的手触碰到哪里都是一层皮包着骨头，硬硬的，与干尸已没什么区别，只是她还存留着一口气息。他小心一点点褪下母亲的内裤，连同身下的尿不湿一起扔掉，重新铺上了尿不湿并用热水擦净了母亲腿部的污垢。
 

   “老人都说，哪个孩子最气你，哪个……就最孝顺。”

   “妈，儿子常年在外哪能称得上孝？没给您抱回大孙子，也没好好陪您聊聊天。”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说：“我不是不想结婚，一看到你和爸天天吵，我烦，我不想回家，更不想成家，自己清净。”说完背过脸去，抹了一把泪水噌在裤子上。
 

   他第一次与母亲说自己的心里话，第一次和母亲这样安静的贴心窝的唠家常。他一直排斥着母亲，排斥着家庭。他的心里已筑起一道高高的围墙，他就是游走在大墙之外的一只孤犬。他的心是硬的，冷的。童年时期，母亲的暴力，影响着他的生活乃至人生。那种伤痕是刻在他心里的，每每夜深人静揭开伤疤依然流着鲜血，令他撕心的疼痛。他对家的字眼儿已产生深深的恐惧。
 

   每次春节回家，看到病榻上的母亲，他没有丝毫的怜悯，甚至还有一些侥幸。觉得母亲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可是就在今天，当他看到父亲老戏重演，他顿时醒悟，觉得母亲那么可怜。母亲年轻时一米六五的个头，丰腴圆润，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干枯了？常年病痛的折磨，她腰驼了，腿弯了，连面部都走形了。从一米六五缩小到一米五，体重也降至七十几斤。他还记得父亲住院期间母亲就已经开始消瘦，他甚至难以想象，母亲瘦弱的身躯背着父亲在医院里，楼上楼下的看病……母亲是无辜的，罪在父亲。直到今天他才理解了母亲对他的毒打，他是父亲的骨肉，他接受的是对父亲的惩罚。
 

   这时，母亲的手伸进枕头下，摸出一个存折递给他：“这是妈仅有的积蓄，里面有五万块钱，密码是六个8，都是……你姐帮我存下的，你爸不知道。”强子握着母亲藤条般的手，把存折送回母亲枕头下：“妈，您没事的，安心养病，早点出院回家。不想别的。这回儿子不走了，天天陪您聊天说话。”
 

   他心里知道，母亲存这点钱都是在嘴里攒下的，就凭她那点退休工资，吃药都不够。自从他七八岁记事起，母亲就是个药罐子。

   此时母亲睁着无助的双眼，空洞地看着他：“这回，妈恐怕真的……不行了，熬不住了。”喘息了一会儿接着说：“刚才拉了那么多的屎，是清肠呢，我是习惯性便秘，从没……拉到裤子上，这下……真的要完蛋了！”
 

   强子把脸贴在母亲的额头上：“妈，您一定要挺住，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再多给儿子一些时间，让我补偿对您的冷落……”他再也说不下去，仿佛嗓子有块巨石头堵着，泪水流进母亲的枯发里。他觉着母亲的额头好温暖，三十多年了与母亲第一次挨得这样近；说了这么多的心里话。他已清晰感受到他与母亲之间微妙的变化，母亲没变，是他变了。
 

   母亲也许是说话多了，她累了，闭上眼，睡得很安详。他也靠在椅子上闭上眼小憩一会儿。

   半夜，母亲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坐起来喊他：“强子，强子！”

   他忙探过身来：“妈，我在这儿呢。”

   “你看看，谁把我的输液管拔了？”她说话流利的很，也不再喘息，而且很干脆。

   “没有啊，我一直守着，您的输液早滴流完了。”
 

   母亲的眼睛放着贼光，看得他后脊骨嗖嗖地冒冷风。他见母亲的脸色开始变了，变得发青。他急忙喊来护士，母亲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掀开厚厚的被子，撕扯自己的衣服。她不再喊冷而是喊热，护士和值班大夫围了一圈抢救，母亲的脸越来越紫，憋在心口窝的一口气提不上来，顷刻间浑身软了下去，心电图的标示骤然变成了一条直线。

   强子目睹母亲就这样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有点承受不了这样的现实，虽然知道母亲的大限已到，一旦成为现实仍然不愿接受。刚才还和母亲谈论小时候挨打的事，怎么这会儿就和母亲阴阳两隔了？
 

   他抱着母亲把她贴在自己胸前哭喊着：“妈，您原谅儿子！儿子再不走了！儿子陪您说话了妈，妈，您起来，再抬抬手狠狠打儿子一顿吧，儿子再不记恨您了，妈……”
 
 马帮文字游戏作品选（201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