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柯:空谷的微音——文心(三)
个人日记
《莫奈艺术书简》文字稀疏,读来像草上穿风。印象派得名于莫奈的《日出·印象》,本来出自对他的嘲讽,莫奈接过这荆棘冠,坦然地戴了一生。暮年,法兰西研究院终于放下成见要接纳他为院士,莫奈拒绝了。也许莫奈不傲无怨,他真不需要什么头衔了。“我要像鸟儿唱歌那样作画。”他说到做到,这就够了。
大量致爱丽丝的信是读《莫奈艺术书简》不期而遇的动人风景。这些信件不仅呈现了创作时的灵感与困境,更倾吐了对爱丽丝起伏跌宕的绵绵爱意,他读她的信“每行我都读了二十遍,眼中充满了泪水”,当她陷入情感的犹豫时,他说:“体内的画家已经死去。”爱情就生命的位置而言,也许比艺术更加致命。
有翻译家说:每天清晨会先读几行莎士比亚的诗之后,开始一天的工作,而他的翻译内容与莎士比亚无关。也许这是一种气息、情境、氛围,并非生命存在的必需,像花香、鸟叫、月光一样,有没有,人都可以继续活。可这小小的部分,恰恰是性灵的唤醒,知觉生长饱满,与天地万美相互感应,让人活得更像人。
虚实。虚实相生是古老的东方智慧。虚处就像国画中的白,并非空白,而是云水,这一两抹不上点墨的白,绕在墨山之间,气韵生动。放在生活里,实的是米、碗、床,虚的是花、茶、爱。一实足,一清欢,渗合在一起,这人生才算不偏废,落得进烟火尘埃,开得出清空莲花。
《顾随诗词讲记》,声声断断翻读,总不释手。叶嘉莹师从顾随,整理老师的教学讲义成了此书。它脱胎于口述,与完全成熟的文稿不同,思维和语言不求打磨得完善工稳,现场感井喷一般的,真性情,真生鲜,真敏锐,时时溅出直觉贯通的火花,冲击过来。就好比糙米,不经流失,比精米保存更加丰美的养分。
陆续收藏朱良志先生的六本美学著作《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曲院风荷》《真水无香》《石涛研究》《扁舟一叶》《生命清供》,心中欢喜。每翻之,真觉那些诗画旁的汉字格外美,字字是落梅,寒枝、泊舟、鹤影,沉进那优美的文字之河,醉得不想清醒,合上书,满页香气犹在,好雪片片,欲言忘辞。
读《悲欣交集》,李叔同说读报有不宜,因常令人生戾气,失去平静心。有吃惊,也有安慰,终于看到这样的说法了。能成为新闻的,真多是“人咬狗”,四望烟瘴,多少的脸上刻着 “斗”,常被愤怒占领,往往群殴内讧收场。胜也萧索,败也萧索,不想赶场,天生厌战,禅心难赴剑与箫。
“美国总统里根”这几个发音出现在新闻联播,是小时候的集体记忆吧,音犹在耳。铭心的是里根一桩生活小事儿,晚年得了老年痴呆症,亲人记不住几个了,一回,他颤颤地走到园子里,看护者紧张他不知他想干什么,就问,他说,想摘一朵玫瑰给南茜。读着就想,老去和失忆都挡不住爱,爱才是人一辈子的事。
“文盲不等于美盲。”吴冠中在乡下写生,不识字的乡亲围观,他们看到具象的谷物画,就说“像”,看到不那么相似的,会赞“美”,他们对艺术完全来自第一直觉的体悟,感觉之精准令画家惊奇。“要带俏,三分孝。”这些话,也透着民间以素为美的审美观。也许生而向美,知何为美是一种人之为人的天赋。
吴冠中下放劳动时,每回与妻小聚分别,总要相送十里长亭,他后来为此作画,飞入画布一双燕子。给妻寄一包牛肉干,为怕妻挨批斗,包裹上就写是药。妻插秧,手泡坏了,也舍不得告诉他。他得着肝炎在雨中作画,妻一边怨他不要命,一边给他撑伞。这些旧事是苦的,可有恩有义,再苦也泛出粒粒甘美。
寂夜,吴冠中曾潜入绍兴,“想听到鲁迅的咳嗽”,先生有知会感动吧。读他的《绘画的形式美》《笔墨等于零》等文,观点鲜明,不惧偏锋,有人喻他为画坛的鲁迅,生着铮铮铁骨,可看他一生钟情的江南,那些细枝、叶儿、水纹、瓦檐,一笔一笔描得十分妩媚。越是有风骨的人,越是心如蓝田卧着软玉吧。
50年代,吴冠中适应时代的需要去画阶级人物肖像,可这种穿上某种衣服就意味着某种符号象征的画,令他羁绊,隔膜,以至生怯,相较,他更愿画纯粹的人体画,那种形式美是自己熟拈而无负荷的。人体画也生不逢时,于是吴冠中开始画树,画风景,总算在故乡云水别处山川中,寄出了一个画家的笔墨深情。
边缘。意味着被所谓的中心遗忘,如果身份焦虑,边缘人会产生失重的痛苦,可正如黑夜也会生长头发,如果内心坚定地认识自我,一个人可以走得更深远。50年代,吴冠中从中央美院转至清华大学建筑系,一个看似荒凉的“出塞”反而造就了他,从画树开始,他从时代无人理睬的风景画中走上了自由开阔的独木桥。
勇气。艺术形式不仅仅是形式,其中有一个人基本的审美观,甚至对世界的认识态度。吴冠中在全国上下都在刻板着同一的“工农兵”典型形象时,找不到出路了,去意徊徨,他倒底坚持了自己艺术的独立与纯粹,一个艺术家无限地接近美神本是天职,可身在错乱的年代,这需要多一点的勇气。
小王子说:“我们这些真正理解生活的人,才不会去在乎数目字呢。”真的,孩子的价值观与成年人不一样,喜恶,只出自单纯的心思,用清亮的眼睛看花朵看蝴蝶也看人,至于价格、身份、地位,那些成年人眼里重重的水份,孩子只一排眼睫毛就把它们挡在门外。幸好世上总有小孩子。
质感。近几年,定期去美术馆看画展。一次次与原作近距离地对视,遇见特别喜爱的作品,会摄影存念。这样两相比照之后,充分体会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所说的,“即使最完美的艺术复制品也会缺少一种成分——‘原真性’。”质感是原作的特质,光晕、精神是复制品永远不可盗走的部分。
读凌宇《沈从文传》,谈自己的写作时,沈老说法很简,用到一个词“耐烦”,印象很深。那些耐心研磨的文字,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内在节奏,不急于抢答人生的答卷,不急于社会镁光灯的聚焦,专注于一字一句本身是否从心出发,与意相合。“耐烦”二字,不只是为文的笔锋,其实也是拨开云雾守月明的心境。
少读《红楼梦》,记得林黛玉曾说,李义山的诗她只喜欢两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枯荷接着冷雨,凄凉而零落,生命借不远多少时光了,声声叶叶听着都是悲音。后来,真近残荷,瘦叶枯枝里见着水墨的诗意和气韵,别有一番美。大大方方,把姹紫嫣红还给春去,只留枯色,素而凛然,空净归去。
角色。梁实秋逃难抽空写了散文集《雅舍小品》,又几十年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朱光潜评价梁的一本小品价值高于那数十册翻译,因翻译他人可作,《雅舍》只梁才能完成。放眼人生也如此,有的角色,不可替代,哪怕对这世界微不足道,自己推诿,一窗一灯俱凄凉。对家对亲人,沉潜担当,少事空谈。
青春是本无字书,动荡暗涌,身边的风并不知道。十几岁被功课压得郁闷,逃遁进乱云飞渡的自我阅读,有些放风之感,家中收藏的中外经典,读;街上租来的言情武侠,读;同桌递来的所谓禁书,也读。那本让自己第一回忐忑感到“性”之存在的地下书是日本的《青春之门》,如果没记错,里面的女孩叫枝子。
《血色黄昏》是自己中学时期读得次数最多的一本厚书。那书质如一块原石,粗砺又荒凉,一群城市的男知青,放逐到西北草原,豪情幻作残阳,打架,摔跤,养猎狗。实在不像一个女孩的私人书,可那时自己性情内向文弱之极,需要那样血脉扩张的文字气象生长力量。就像幽居阴柔的室内太久,得晒太阳。
“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这是耶稣要门徒原谅兄弟的次数。在人,这不仅难为,还不可思议。如果原谅他人是一边体恤一边个人修行,这过程几乎折弯人薄弱的天性。不肯原谅者,在时间的黑洞里,艰熬的却是自己的心,自己挂怀多久则受捆绑多久。原谅即放下,放下即解脱,解脱即自由。
万物有相,文字也有,人文合一,这算是一种赞美吧,斯人斯文若被阅过的人这样说,心可安慰。可有时希望文大于人,人的性别、年龄、容颜、生活,大致局限在一定范畴,真正能作逍遥游的是文字,可青春,可衰老,可柔软,可刚健,可遥想,可怀念,最重要的可以越过眼前方寸,去无限地抵达内心的自己。
读过丁玲晚年一件小事,她大约80岁了吧,小她10余岁的丈夫陈明陪她走在街上,她看见了喜欢的糖,就站着不走,痴痴地看,陈明就象拉小孩一样拉她走,她还是不走,说:“我想吃。”觉得丁玲身上有种很可爱的气息,到老了那颗心都是摇荡性情,不装不端,剔透烂漫。
爱比爱的人活得更久,这是人间含悲的希望。丈夫钱钟书不在了,女儿钱瑗不在了,杨绛一人在安静中怀念,写《我们仨》,那一字一字是在延续爱。丁玲不在了,丈夫陈明说:“只要我活着,就要为丁玲和她的作品说话。”看到这些,爱在生里,爱也在死里,爱一直驻在爱里,就懂了什么是“爱是永不止息”。
感觉。电影《十诫》有一个镜头,死囚犯雅克在行刑路上,途经石块,他看见,本能地绕过去了。很难忘这一幕,它像一道极少出现在日常思考中的闪电,让人惊窥即使是临死之人,依然会活在鲜活的感觉之中,无时不刻,直到生命终结。感觉,往往会突破个人和社会预设在路上的种种观念,引人直面内心的真实。
尊重直觉,铭记第一感,这也是自己对绘画艺术一贯的体认方法,即使后来汇入了其他越来越多的间接经验,理论在左,评说在右,那簇初感的个体火苗,还是一个人与天地万物相交的始发之地,莫相忘。石涛的一画之法,崇尚初心,观画的一眼之感,也崇尚初心。
每一次留下标记的阅读,都是精神上的一次颠沛,这过程有提升,也有下坠,以不同形式,在不同程度上拓展了自己的生命宽度。也想,没有阅读如同没有爱,人还是可以照样活的,只是少了这点不能吃不实用的微光,自己做为人的情致会空落些,灵性会黯淡些,也会活得更寂寞些吧。
最近阅读几个女艺术家作品、传记或日记,包括画家欧姬芙、诗人茨维塔耶娃、舞蹈家阿娜伊斯,都是艺术与生活个性鲜明的女性,一一读来,每个女人都饱满精彩。遇到与己异质之处,尽量放空,少作伦理论断,以审美的心去投入每一个她,感谢她拓宽我的精神宽度。放下书,我还是我,安于简净,静好如常。
“澄净,平安,喜乐”,年夜收到这句,一朵透明的雪花,不经过正陷于鲜妍的耳朵,寂静地抵达了内心。这六个字,也许不是一个人的命运,却定是一个人的生命状态,对过往,言和释怀,对当下,尽兴饮下,对未来,坦然而向。迎起执着的升腾,步入变幻的坠落,惟如日月,素心朗朗。
打动人的写实作品,并不一定完全复制了生活,而是首先在精神上倾于诚实,克制,深情,像默片的镜头,以近乎纪录的叙述方式,在朴素的情境中抒情。当阅读者与之相遇,类于洞见时光的沉积,发酵,唤醒,或者拉回个体记忆,或者激发某种憧憬,内心与作品得以在某一个决堤点,忽而柔软,刹时共鸣。
“美是我的宗教。”日本画家东山魁夷如是说。多年前在杂志上第一回看到他的那幅《冬花》,一眼初见,竟如重逢,怔怔地看了很久,成痴。色彩纯粹明净,气息寂静荒美,惟自我消弭于万物,才见得出空寂的天地吧。读他的画感觉奇异,每每如招魂,仿佛尘世返身,是去寻回一个藏了很久落在彼岸的梦境。
清欢,最心宜的滋味出自周作人,“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再性情写意些,前半句可舍,浮生若梦,千百度可期的清欢,在意的不过是相约之人。若有一日,与一人,在春风里桃树下相对喝茶,半生相伴,举杯忘言,就算此生不枉。
春柳。中国意象,若只以一花一树来喻春,桃花与杨柳,大约最相宜。千年前,人们就折一枝“杨柳依依”寄情思,到如今,春风春水之旁的那排树,还是依依杨柳。道不明,为什么在春天见着杨柳就是欢喜?读到丰子恺三两句说柳的美:“是其下垂。”平常话,让人恍然。万物生长之季,它低低的姿势,柔成绿水。
读周国平与王小慧对话,谈女人,他与她都很诚实,这就看出男女倒底有不同。她一再强调女人的魅力来自内在,他也认为魅力女人兼具性的和人的吸引力,不过他强调男人对女人一定有视觉的审美需求。她又讲友人举办男女蒙面聚会,先识内,再见外。事实上男人再阅读女人的内心,眼睛终归渴望她肉身也美。
影响。理想主义者,在过后的时代被标举为灯塔,他们身处之时,却常常是天真的失败者。近现代,康有为的《大同书》,孙中山的“三民主义”,鲁迅弃医从文的“疗救”之路,都没有实现救亡图存的理想,他们没有成为兑现现实的成功者,是一时的失败者,可他们对民族精神的影响力,远远超越成败本身。
量与质,是一种相对的关系。以字画为例,以多少大小来作评价的绝对基座,一不小心就会偏激。赵少昂的小品画,尺幅小,一笔下去也是气韵生动。石涛的四米山水长卷,气势浩荡不觉其冗长迟滞。文字甚至情事,道理大都相近。多,不必傲也不必烦;少,不必羞也不必骄。好与不好,才是量度的真金白银。
在丰子恺看来,“天上的神明与星辰,地上的儿童与艺术”,是人间的四大乐事。读他的儿童漫画,几笔之间,一股天真和温情弥漫开来,让人一边微笑一边心就像遇高温的糖,融化了。他这好几个小儿女的父亲,慈柔地记下那些活泼泼的小把戏,给椅子穿鞋,两把扇子当车骑,小小青梅办成家。儿童本来就是艺术。
读丰子恺《渐》,谈方寸心,不限于时间与空间,如佛家说“纳须弥于芥子”,深以为然。人的寿数、经历、眼见、足迹都有限,相对于外化的生命,人的精神抵达可以更深远。人的所历与所感,并不时时对等。有人历一得一,有人历十知一,有人历一通十。能在一花一人一事上感知万物的人,慧而悯。
无常。丰子恺32岁时,寡母病故,心中风木之悲,无法平复,大病一场后,蓄须念母。旧友马一浮见之,倾谈一时,对他说:“无常就是常。”简单的五个字一出,丰子恺多日奄奄的情绪,竟如枯木遇春风一样,又感到了活气。因着亲人的离开,一个人的部分生命在消失,同时,也因着生者的思念,让逝者又活下去。
纪念。每个人会有最体已的方式,予人纪念。丰子恺著文甚多,在视作父亲的恩师弘一法师圆寂之后,他字述极少,可他发愿为师画一百幅像,因他觉得自己在画这些像时,“心最虔诚”,“情最热烈,远在惊惶恸哭、发起悼念会和出版刊物之上。”也许在画的过程当中,他是在与恩师天上人间的一次次再相见吧。
读书有时也会瞎操心,《丰子恺传》中有这么回事,他晚年在船上遇见一位发愁的姑娘,向他请教,世上有没有纯洁的恋爱?就是“永不结婚”,她恋过爱,恋人想结婚,她愤然离去,其实姑娘的意思是问有没有不含肉欲的爱情。丰老实答,自己从没见过,还劝她先练好小提琴再说。后来呢?这姑娘有没有结婚?
悖论。丰子恺文里提倡“文艺大众化”,这样的主张梁启超、胡适、周作人等现代文艺思想家都讲过,有为人生而艺术的自觉。在艺术审美上,他又认为最“正格”的艺术,是剥离了宣教旨意的纯粹作品,只为艺术而艺术。集于一身,看似悖论,艺术的审美与思想之间,关系奇妙,好的艺术家会找到它神秘的基点。
悲欣。阅世感受上,自己有一些渐变。过去最在意人的命运,那人后来过得怎样啦?读《红楼梦》,读到林妹妹焚稿魂断,顿觉天地昏暗。现在依然在意人的命运,希望看到良辰美景如花眷,可也明白死亡是终点,得失是过程,终要还给天空。质地是否洁如初,是比命运更贵重的事儿了,今为林妹妹悲欣交集。
《老头子做的总是对的》,很喜欢。集市日,老太婆让老头子把家里的马拿去换点什么,老头子出发了,马换牛,牛换羊,羊换鹅,鹅换鸡,最后换回一筐烂苹果。回家,他把一路的换法告诉她,她欢喜:“我正想要一筐烂苹果。”这童话,如果是经济学,一本糊涂帐,可相信爱,信到天真,不计其数,旷美无边。
诗在文类中的洁癖,独一无二,减之又减而成诗。泡沫满天,空无一物,世上虚浮的人与事,多如此,文字世界,也如此。好诗担当文字的创世纪,它为“一”, 是灵光,是沉默,是源头,是终结。一生万,万忘一,这个时代,读诗的人比写诗的人少,不是读者的过失,不是诗人的无能。诗还会一意孤行。
小说是平民,而非贵族。就象耶稣的诞生,一开始就不在王宫,而在马槽。它的样子,泥沙俱下,成江河,它的声音嘈嘈切切,纳悲欢。小说里,有人生的全景,斑斑人性,汤汤命运,它在绝对的真,抽釜底,在绝对的美,点雀斑,在绝对的善,印怀疑。小说也许只是与哀伤的人同哀伤,与欢乐的人同欢乐。
晚上又翻了几篇萧红才睡。说不清为什么,读萧红的感觉跟其他的女性写作者都不同,就是整个埋在雪里的喜欢。她的文字多像小孩,用的字很轻很轻,生怕惊扰了谁似的,低低地自言自语,悄悄的一滴泪没忍住,或偶而笑一笑,落下来,又很沉。读这世上风刀的炎凉,那么凉,揣在心窝的小暖,又那么暖。
相由心生,这说法与看长的年龄,相合。从父母那儿来身体的美,或缺陷,经过青春期的挥霍,或磨砺,与光阴和解了。余下的,内心就是人的一面镜子,如果心怀慈柔,人的样子自然会好看些,沟壑也不能减美;如果心生戾气,眼神所泄露的,精雕的面容也拯救不了。喜欢这句话,可以变老,不可以变丑。
最近读到一个男人写的婚姻随笔,有点诧异,有点欢喜。这是至今已持续28年的婚姻,文字内容出人意外,他着墨不在端茶递水相濡以沫,而是纪录激情,日常,旅行,野外,两个人一点就燃的激情。知道太多的中国式婚姻到后来都转化成了亲情,这种激情常青的婚姻,偶然一出场,真有点出了心理边界,难得。
槿。读槿,从来不觉得她在写字,她只是在说话,在她一方小小的空间,低低地私语,说给亲人,朋友,过客,有些时候,说给花,说给鸟,也说给自己,她东一句西一句,流云似的,并不梳洗也不打扮,可她说着说着,我听着听着,眼泪不知怎么就流出来了。总是这样。想拿她的字洗眼睛,到老,上天,听到了么?
隐身。晚年张爱玲在美国穿着隐身衣,与早年热衷于鲜衣玉照判若两人。有狂热的女读者驻扎她的对面,被她发现,当夜悄然搬家。生病之际,有同事上门看望,她婉拒不见,待病好之后,给人送上小礼物。人的心意会在光景里迁移,淋漓尽致花开荼靡绚烂之极,一个转身或就是孤身,不言,青衣,木鱼。
问号。标点不是字,可有时比字还迷人,因它像眼神,不说地说。有人说最鄙视句号,就笑,想起孩子最爱忘句号,原来是她在鄙视。又说括号是一个紧紧的拥抱,从没这么想过,可一下觉得真像,真好。这么多标点摆在面前,哪个属我呢?呵,就是这个了。问号,好多懵懂,又偏偏好问。大而化之,半醉半醒。
对语言,个人保留洁癖。听说脏话表达起来往往更尽性,更有力,更过瘾,这是人说它时的原动力吧。可还是学不会,也不想学。就像狼在丛林中,生存能力更强大,可还是有一种生命叫羊,不嗜血,只吃草。想起,春天里的植物,虽然在雾霾的天空下,吸进二氧化碳,还是愿意给这世界一点,寂静芬芳。
修辞是文字的衣裳。徐志摩写爱,一声声地浓稠柔糜,热腻到雪在太阳下融化掉的样子,恋爱中的人啊,迷狂呓语堪醉人。杨绛写《我们仨》,克制内敛,几乎全是静物式的平实叙述,表达出的情感,肃然真挚,比深海还要深。作为一件表达的器,只要真真切切,与意相合,浓墨重彩好;淡妆素裹也好。
情态。纪念鲁迅的文章并放在一起,萧红《回忆鲁迅先生》醒目别样。她依着记忆,以自己纯朴的文风,一一画下鲁迅的笑、咳嗽、神态、说话、动作、习惯、喜恶。她提供的鲁迅形象,在精神化象征化被树成旗帜的那一个之外,多出情态鲜活的这一个,生活、日常、生动,读着,活生生的鲁迅近近地站在了面前。
美点。我的美点实在有点低。在路上看到一眼光照下水波印在石桥的浮影也会脱口而出说,好看。每每家人会善意地笑笑,仿佛我是少见世面的小孩,真美见得少。近读夏丏尊写李叔同,看世间一切皆好,青菜好,萝卜好,布衣好,吃苦也好。读完就有些微笑,原来那个肃肃然的人也是好点低低的一个。
“我的像很难画,因为我没有怪相。”胡适对雕像家说。琢磨这话,胡适当然不是单指样貌,也说的是言行举止吧。发乎内心,并不刻意,似胡适这样的宽博君子,再似嵇康“散发岩岫,永啸长吟”的狷介傲岸,只要是真我,都好。那些矫饰出来的伪平实,刻意标新的假独特姿态之下,空洞杂芜才是“怪相”。
性感。这词,有点蒙娜丽莎的微笑,没琢磨明白过。在想,用在女人身上,有意穿得少之又少,再有意露得多之又多,似乎该叫肉感(人体艺术除外),与性感差一字,像天离地那么远了。隐隐觉得,女人的性感如水,流淌出整体的气息,这气息自自然然,从内到外,呈现出女性特质的诸多美好,男人女人都会爱慕。
内求。暗自欣赏着一些人一些字,他们的姿势极为沉潜,安静地阅读,安静地写字。有人阅读,在那么写,无人理睬,还是继续写。那些书,那些字,往往并不是拿柴换米的那一种,于现实无用,可他们真爱着这无用之用,像静静地不渡舟船的河流。远远地看着,有时侯去读一读,那气息,让我想起君子内求。
人道。读到五四的那些人与事时,总不免想到宅院深锁的旧式妻子,丈夫革命了,解放了,觅新爱,甚至出家了,她们呢?这些被时代和家庭一齐遗弃的寡妻,身心上承受了多少,谁知道?真希望,命运不给予人道时,人给予自已人道。想一想,与生命鲜活的需求相比,道德上的律法何其苍白?有时不值一提。
听汪峰《春天里》,一下子回到自已毕业时的春天,攫着一叠简历,在烈日下,奔走在南方这个夏天早到的城市,一无所依。在公交车上看窗外,天亮了,天黑了,一站又一站,陌生又熟悉,而自己象一条烤鱼,晒干了,没法哭泣。黄昏灯火,让人百感交集,不知道有没有一天,在这里会有一盏灯属于自己?
认识。今天,说起陶渊明,便是中国田园诗的创立者,知识分子的隐逸之宗。他活着时,官场的眼看他,不过是不会讨巧的落魄者,乡亲的眼看他,不过是有官不作田间饮酒的怪人吧。南齐钟嵘《诗品》,也只将陶诗列至中品。重新认识他,数百年又过。历史,真识一个人,一路需要经过多少定论的推翻与重构?
当下。审美情感与生活情感,有时会是两回事儿。“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这句,让人产生幻相,一切情感只有成为不复再现的过去后,在怀念里被升华流金,感觉最美。生活中恰恰相反,自己不记过去少耽远景,是感情百分之百的现世者,在意的是当下。每个今天,细水穿石才通往未来。
论文。翻出抽屉近年完成学期任务所写下的论文,它们本身微不足道,可我怀念并珍惜那种生命状态,单调,严谨,充实。如果说,自己与生俱来散漫放逸放己7的天性,这样的书斋生涯正好让理性调和了感性。只为一个注释,去跑好多趟图书馆,这对文章内容并无影响,可求证的过程磨砺自己,少一点轻率,多一点踏实。
阅读。世是露水的世,人是将老的人,缘起缘灭,得与失,最终都是虚妄。深信更多的财富、美丽、荣誉并不能解决人终极的虚空,反过来,一再的减损,会让人在世上活得更隐忍,更坚韧。愿做一个阅读者,在倾覆的喧嚣的迷乱的季节,凭着只言片语的灵性,在缀蛛一样的交叉口,寻到通往春天的寂静。
及时。史铁生说,当他发表第一篇小说的时候,多么希望母亲还活着。读到这里,多么痛又多么懂。人做事的初衷,仅仅是为了一点具体的爱,这愿望也许离宏大远一点,可离人性之爱近一点,这理由柔软得像一颗泪。一切,都不可怕,哪怕死亡,只怕来不及。要及时啊,在终点之前,把该爱的爱,尽力爱完。
务虚。我的生命和生活状态没有遵循进化论的规律,呈现一路上升趋势,越来越强大,事实上,也许我比过去更软弱,更脆薄了。很多时候,选择是以倒退逃遁的姿势,在世界的中心离场。让渴慕荣华者去渴慕吧,我只想做一个更无用的人。这一生,不介意在务实上,作一个失败者。北斗星下我将一路务虚。
又听人说,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是中国综合实力提升的象征。作品是一定社会时代的产物,但它有自身的内在规律与独立精神。真正意义上的写作,是极为个体的事情,诺奖设的是个人奖,初衷是基于个人对人类理想主义的贡献,与国家无直接关联。历史上所谓乱世出诗人,显示出文艺与国力的发展往往不平衡。
独白。真的独白者是不怕落落寡欢的,他们知道往往这种时候,会沉坛发酵似的,出来况味。老子,屈原,鲁迅,都如此。孤零者的独白,是从尊重自我的内心处落笔,以说给自己听的方式,与世界对话。细细地听,这样的声音,像是铁轨上的一枚硬币,它翻飞的一刹,回荡起一个时代车轮碾过来的轰响声。
色彩。丰子恺文里曾写过男人看画看构图,女人看画看色彩,儿童看画看本意。参照一下,有点笑了,那我的眼,性别感受是有些薄弱的,像男人和儿童多一些。线条美长期以来对我的吸引力大于色彩,开始迷恋画中的色彩,始于印象派,尤其是梵高,他的黄、蓝、红,色彩饱满的生命力第一次令我完全降服。
青虫。丰子恺给自己的漫画集作序,写得有意思,看了好几遍。他说儿童是青虫,成人是蝴蝶,好多成人想让儿童在青虫的阶段就去作蝴蝶,弄出好些个小大人。我想,自己有没有这样的时候呢?有的。蝴蝶会忘了时光,以为翅膀是一夜长成的。提醒一下自己,试着把膀膀收一收,像青虫那样看世界,会不一样。
父性。关于创作儿童漫画的初衷,丰子恺说只因自己是一个父亲,好几个孩子,使他成了“兼母之父”,一切照顾的琐屑,陪伴的游戏,自己都要参与。因此他就成了亲近、热爱、理解孩子们的第一人。有几页,记下小儿瞻瞻四个晚上的梦,画里,连帘上的花点,都无比细柔,这是父亲和孩子一起做的人间童梦。
情态。看王小波的影像,他在世留下的这样少。他的样子,一眼两眼看去,绝对不是长得好看的那一类。可就是会吸引人紧盯着他,想去听他说话。他的神情,有真诚的清高,有不屑于现实落魄的幽默,还有那种少在公共场合发言的一点青涩,这些,让他成为奇妙耐看的混合体,内有思想穿透力,外又天真有趣。
王小波去世前不久,说有互联网就好了,至少自己的作品可以传给外甥看,看到这,我被轻轻刺了一下。这个离开了体制中年才开始写作,当时不被文学承认又不被现实接纳的理想主义者,他在对着他的文字世界时,多么自由,字里他是王,字外又是多么孤独。安慰人的是,现在读他的远远不止他的外甥,一个。
超越。爱与死,是世间最具超越性的事。李银河回忆,王小波当年追求自已时是刚回城的工人,她是《光明日报》的编辑,世俗眼光两个人地位悬殊,可王小波全不在意,他在意爱本身。李银河说他纯真,不计厉害,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有两个人一样纯真,才可能完成这样的爱。爱情,没有配不配,只有爱不爱。
慢。看名为《观》的美术展,现场,画家展示古人观赏轴画的方式,解带,抽盒,取卷,平置,展卷,移步,观画,整个过程是一场疾徐不乱的仪式。端凝中舒放,缓慢中顾盼,山水之境,一一宛然到来。暗叹古人观画的节奏,也正是心灵与万物的观照。对时间,古人慷慨地慢着,这慢却比快更懂生命的写意。
“大城市象一座豪华的棺材。”这是我听过对现代文明最刻骨的批判。豪华是什么呢?是逼近天空的高楼色彩迷幻的霓虹琳琅荟萃的商品这些可视可感的物象吧。棺材呢?是快如陀螺的节奏永无休止的竞争内心深处的荒寂让人异化的种种吧。把人生变成一块块的黄金上交给棺材,是现代人最光鲜的荒唐或辛酸。
读《务虚笔记》,感觉像走在长长的河道,既宽广,又幽深。感觉和读《追忆逝水年华》时相近。我在想,史铁生和普鲁斯特两个人在叙事上都呈现出了惊人的缓慢和耐心,是不是都跟他们的身体状况有直接的关联,受限于外部世界的探索,使他们更转向内心世界,不断地沉于精微,纵向延伸。缺陷因此也造就人。
诚实。史铁生一再打动我的地方是内心的诚实。一部作品,宗教关怀,道德情操,文质优美,都好,可我一直隐隐地在呼唤一种作品,它也具备这些特质,可它不局限于此。它在抒写人的命运与人性时,终极目的不是论断善恶强调悲喜,而是距离相宜,平等对话或安静倾听。像挖井人无限地深入每个人的内心。
节奏是文字的速度。只争朝夕或者缓若静水都令人难忘。少年时有一段租书时光读金庸《倚天屠龙记》,一天一本,读完即还,迫切感破晓,等不及第二个天亮似的。后来《追忆逝水年华》给我另外的叙述体验,大量的篇幅漫游,几乎从不赶路,每个微小处都放大延伸,对时间的体验纵横无限。
辩别。如果世间假币流行怎么办?你只需要记住真币的样子就够。读到这样的句子,有昏昧已久一下清醒之感。处在一个信息多到崩溃的时代,人真的不必像一块海绵在大海里拼命吸收,别像去游泳,却沉了水。人的本身容量实在有限,辩别,寻出与自己精神相合的那一部分,是欣赏与接纳的大前提。
舒展。浸泡在老家书柜的中外小说中,就从少年走完了青春。这些年,因着专业近理论,远小说了。近来,重拾小说阅读,竟觉得像故乡,没有真的离开过。小说的吸引力,不只在人物情节命运的站台,悲欣交集,那些沿途生长的藤蔓,停顿,舒展,延伸,像长廊,唤起回忆,又像梦境,在想象中翻飞,引人低回。
判断。叫“茂盛”的泰国男孩来提问,中文有点含糊,三遍后我听明白了,他问“面如菩萨,肝如鬼魔,该如何避开?”这哪里讲得清,我没有现成的答案,脑子一时反应出《圣经》的话“纯良如鸽子,灵巧如蛇。”把这话就说与他听。对人的识别,赖于判断,还赖于运气,一半一半,須得各人在际遇中慢慢领会。
朱豹卿。看了两回杭州画隐朱豹卿的画展,是他生前藏于家中的画作,这些画,有中国文人画的脉络,可上溯到八大山人。把他一篇自序读了几遍,气象境界非常喜欢,他讲“老”是一种好的生命状态,真的无求了,外界的审视与自我的诉求都变轻了,惟内心与宇宙互相观照,生命和艺术更容易通向无挂碍的自由。
停顿。遇到耐读的好书,不靠情节吸引人的那种,会自然放慢阅读的脚步,它风景处处,我一步一停。有时,觉得我也曾这样想;有时感叹,咦,这奇思妙想,我从没想到过;有时把铅笔提起来,在凝练处或素到动情处画一层波浪;还有时兴笔在旁作桃符,留点自己才认得的记号,备来作笔记或随缘忘掉。
故事。读马尔克斯创作谈,说自己想写一个爱情故事,他和她青梅竹马,18岁象大人那样相爱,然后一直那样相爱,再没有其他故事。生活中,没有故事的人,脸上在渴望故事,以无鱼之水为耻;有故事的人,骄傲地折腾着,疲惫地沧桑着。故事多少要紧么?对经历慎重用心,就算是对自己对人生,两不相负。
《灵魂的事》,大致是史铁生上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初的随笔集,读来确有参差,部分文字与思想略显匆忙与潦草,也许与约稿催兵有关,呵。不过总体仍是一贯的史铁生,始终有发乎生命本身的哲学意识与宗教意识,深度之外,行文亲和,最好的是,他的写作一直保持着他之为他的态度,探索本质,内心诚实。
“诗是对生活的纠正。”诗人帕斯说。读完《务虚笔记》,想说,这部被归类的长篇小说,是对“小说”的纠正。塑造人物,提供情节,反映社会等等当然是小说的基本构成。可小说还可以有另外的写法,史铁生称这是 “心魂自传”,遵循的不是写作形式的范式,或所谓的真实,而是夜一般打破秩序的心路历程。
《让「死」活下去》是一部爱情至上的回忆录,陈希米以此怀念爱人史铁生。这篇只写给一个人的呓语,行文顺情绪而无序,在性情中。跟预期也有不一样,二十年的相濡以沫病中陪伴,文中着墨倒是少的,朴素的理想主义浪漫主义随处可见,抒情、清冽而直接,哲思、诗性而深邃,见出她与他在精神上高度契合。
爱欲。陈希米和史铁生一样,在文字中充分展现了爱欲的澎湃与深沉。爱和欲,落实到具体的人,在时间与空间上总会有它的定数,一生能爱几回呢?一生能做多少回爱呢?爱欲,才真正的惊心动魄荡气回肠,在实现和未实现之间反复奔涌,势不可挡。当爱欲超越死亡与生活,得到与共守之外,想念更强大,无穷尽。
梁实秋。梁在我早年的中学课本里只出现过一回,是鲁迅杂文中的批判对象,二人关于人性与阶级性有一场笔战。后来读到梁文,发现他小品文精悍、幽默、贯通、旷达,反复读之滋味不断,只恨相见稍晚。想到“壁垒”,有时我们只听到一种声音就以为只有一种声音,其实“壁垒”那头也会有好风光。
天理。如果我不看新闻不读报纸,会很王维,安然作一株无人路经的野草。可社会的气息是一个社会人不得不吸进的一部分,逃不掉的那些黑暗的部分,让我有被羞辱的感觉。又读到小学女生被校长侵害身心俱损,真的不能平静呼吸。她们不是我的女儿,可谁的女儿都不应被伤害,不是么?司法得出来,还天理。
梦想。“梦想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有人可以将它实现。”听来这句,当时就为之一振,感觉希望就在不远处。现实,往往是另外一回事儿,因为不能实现,许多梦想渐渐黄花瘦了。如果不以实现为唯一目的的梦想,就像心怀信仰,而不指望有求必应一样,会不会更恒久呢?有梦想比没有梦想好,就是怀揣它的理由。
诚意。喜爱一个创作者的理由,有无穷个,作品动人、优美、真实、智慧、幽默,甚至出于作者的长相、年龄、性别等等。总觉得有一点必须俱备,那就是诚意。他必须怀着诚意对待自己创作的内心。诚意是作品的盐,少了这一小把盐,再高的才华、文化、技术都沦陷于空。字里行间诚意独俱一味,晶莹。
平静。“得力在于平静安稳。”深深喜欢《圣经》这句话。传奇,戏剧,故事,作为精神生活的延伸之窗,我愿意一读,读那与自己不同的人生,读那生命中无限的可能性。回到生活,从来喜欢并珍惜它的平静,每一天的静谧与日常,来到,又过去,周而复始,像日月循环,家人在孩子在是我身心安栖的地平线。
读记者问翟永明为何30年坚持写诗?但凡用到“坚持”,这事在人心中是件苦差吧。也是90年代以来,现代诗日益边缘化,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多,诗人是寂寞的。翟说:自己写诗只是内心喜欢,完全出于个人爱好。“诗是无用之物,但它给我带来安慰”。我想起月光不是衣裳不是面包,但真的给人安慰。
“母骚扰比性骚扰更可怕。”读到复旦大学心理学教授孙时进的这句,警省。中国的有些父母与儿女之间,在孩子长大之后情感还过度粘连,“脐带”不断,孩子难以独立成人,父母热衷情感绑架。最近看到一男青年几回恋爱打算结婚,告知妈妈,都被妈妈哭得退掉恋人。真觉可怕,过度的爱底下,藏着失衡的控制心。
里尔克《布里格随笔》很有意思,也许随笔与诗在尺寸上不同,他写得就像一朵朵乌溜溜的云在天上跑马,放松舒展。他写碎玻璃大笑,死是一件衣服,白房子象得了白内障,让人觉得笔一不留神就脱手得了自由,随性生花。行文时一路都在看风景的状态,真好,只有在不拘泥的作者手里,物与相可以这么活泛。
抵御。“为抵御恐惧我做了些许努力。我通宵达旦坐着写作”。在里尔克这句话面前停下来,它震到我内心深处了。谁没有恐惧?失去健康,失去爱情,失去亲人,失去青春,失去生命,都是人可能或必然面对的恐惧。如何抵御?我想我什么也抵御不了,只能活在当下,静静地完成每一天,然后迎接一切来临。
耐心。“应该耐心等待,终其一生尽可能长久地搜集意蕴和甜美。”里尔克作为诗人这么说,是实在话。迷狂,灵感,顿悟,天赐突降,好运有几回?想起摄影的定格,那精准的一刻,一只鸟突飞,一朵花乍放,一滴露悄落,碰巧遇上的概率有多大?更多是持久的热爱,加上持久的耐心,不眨眼的蛰伏,等来一瞬。
《布里格随笔》里,里尔克纪录下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恐惧、疾病、贫穷、孤独,让人在一个又一个夜晚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坐到天明,连蜡烛都要遗弃他。它唤醒了我曾经的某些日子,都有过的,一个人的荒原,谁也不例外,我把那些日子称为:黑白记忆。在抓得紧紧的平静的现在,我回想起那一阵阵惊风,百感交集。
“她们是谁?”艺术家总是注意并热爱女人的,可内心和眼神却并不相同。里尔克注意大街上的女人,让我想起梵高,他看到愁苦的憔悴的女人们已经庸常的身体之下的热情,在内心深处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丝不妥协,那是自少女时候到皱纹霜飞都不曾移改的,感谢他对这品质给了动人的说法,“坚冰似的壮美”。
角落。有些人像在日光之下的角落,痛着自己的痛,人间视而不见。里尔克记下邻居尼古拉,一个晕眩者,以背诵诗歌对应无眠的时光。另一个邻居,总是落榜的大学生,在意志耗尽时,睡在妈妈的怀里。街上那个卖报人,叫卖声像“岩洞里间歇很长的滴水声”,活得像无人理睬的背景,沉默地活,这就是我们众生。
里尔克说“古希腊文化把生活中天堂的一半和尘世的一半配在一起,”拼成完美的金球,言辞有意思,也可以理解,人化的神,神化的人,让古希腊文明呈现后世难以企及的自由魅力。他又在这球体的封闭空间里看到“知难而退的悲哀”,我顿在这只切一个小口不加阐释的说法门外,“悲哀”倒底指的是什么?
告诫。“恋爱的痛苦会比世界的空间还大。”里尔克写女人告诫少女,可少女期盼这痛苦,神情倒更加动人了。一竿子撑过来,让我想起半道传说,小和尚没出过门,跟老和尚下山,见这见那,觉得女人最让自己喜欢,就请教老和尚:那是何物?老和尚答:老虎。有些告诫注定浪费口舌,小和尚总会思念老虎的。
《布里格随笔》最后一节,里尔克借用了《圣经》浪子归家的故事,浪子因为渴望有一张自己的脸,放弃与他人一模一样的脸,离家出走,后来,他回家了,家人接纳了他。可他发现这接纳出自对神的仿效,而不是发自内心。也许有些信仰者对人的动作显出爱,仅仅是在对上帝交差,而不是真正地对人宽恕,对人爱。
里尔克《论“山水”》,谈西方风景画时的几处,让我有似曾相识燕归来之感。他讲画家画山水,却是“画他自己,山水成为人的情感的寄托,”“是一物置身于万物之中”,中国的山水画,物我交融,以物观物,与之可以汇通。他说《蒙娜丽莎》具有深远的山水背景,有个人的声音与自白,这又让我感觉惊奇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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