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

小说

 

  三爷真的老了!他的老,不光表现在那一脸褐色的老年色斑上。不知何时,他的一双手就不听使唤,整天发抖。连筷子都拿不住,吃饭时,哆哆嗦嗦洒得一身油渍。年底归乡过春节的人越来越多了,村子也日渐喧闹起来。天南海北的远行客,赶着季节的趟,一拨拨地往回赶。简陋的砂石路,便留下了一行行细碎的车辄印迹。站在这群见多识广衣冠楚楚的“衣锦还乡”者面前,三爷不自主地就感到自卑。

 

  这些一年未归的同村人,见面自然是要寒喧几句的。更有贪玩的年轻人,将桌子抬到门外太阳地里,垒起长城来。一年在外,孙子似的苦等苦熬,挣点钱回家,总想装成个大爷样子来。于是将口袋撑得鼓鼓的,争相说着自己他乡的“精彩”经历。那些赢钱的嗓门高亢,输了的自然也不愿意显得小家子气,挤出点笑意说:都怪去年初一没去土地庙烧香,今年可得多烧点。三爷靠在门框上,远远地看着他们,偶尔也会皱起一张核桃脸笑一笑,但他是不敢走上前去的。

  更多时候,三爷就像这个村庄,静悄悄地守候在土地上,远离一切来自城市的新鲜气息。和眼前的这群年轻人一样拥有的,只有阳光,空气这些普世皆有的东西。三爷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愧色,村庄则通过那几株光秃秃的树干发出些“沙沙”声,聊以表达自己近年来所受的冷落与寂寞

 

  不过,三爷还有一头牛!

  这是本村最后的一头牛了。一头跟了三爷九年半的老牛,一头三爷口中最温顺的老牛!尽管儿子说会咬人的狗都不叫,当心这牛哪天也撒起野来,可三爷仍然认为这是世间最通人性、最有人情味的老牛。自从老伴离世起,三爷几乎就忘记怎么与人交谈了。更多的时候,他喜欢跟这头牛说说话,拉拉家常。所以,当村里家家都卖了耕牛买起手扶拖拉机的时候,三爷执意要将这头活物留下来陪自己。他是看不得那冷冰冰的铁家伙的,看着心里就透着凉气。他甚至把床也挪到了牛棚里,老年人瞌睡轻,半夜三更就睡不着了,翻个身能听到牛在黑夜里反刍的声音,心里就踏实了。

  三爷希望下一场大雪。可今年的冬天有点怪,一冬无雪,实在太不正常了。三爷想着要是能下一场雪,他就带着牛去地里转转,听听干渴的土地喝水的声音。三爷还想起老伴在世时,一到下雪天就温一壶老酒说,老头子,喝两口暖暖身子。

  可是老伴不在了!她怎么就不在了呢?三爷还记得那年冬天,也是快过年的时候,老伴上集办年货。临出门前还说,老头子,我得给你买件新衣服过年穿。三爷就如孩童般在家等着。一直等到半下午,老伴才回来。不过,是被人抬回来的。说是突发脑溢血:没了!三爷就傻了眼,看到老伴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包裹,打开一看,是件新衣服!一屋子人乱糟糟的,三爷一个人进了院子,抬头看,天上下起了雪。

  儿子回来过年了,让三爷搬到大屋去住,三爷不愿意。夜里,三爷做了个梦,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三爷对着眼前浓墨般的黑说,我做了个梦呢!老牛甩了甩尾巴,表示回答。三爷就接着说,你也睡不着呀?我告诉你,我梦见老伴了,她问我咋还不穿那件新衣裳?我想我是要去那边了,八成她一个人急得慌,要接我去了。你说我要是走了,你咋办呢?老牛这回没甩尾巴。三爷说,你个老家伙也知道愁了吧?这一说更没了困意,于是摸着黑下了床,自认为抱了满满一大抱稻草送到牛嘴边,全不知两手哆嗦,早已掉了一半。重回到床上,听着老牛吃草的声音,又安慰道:愁也没用,放宽心吧!

  三爷真的就穿上了那件新衣服。

  大年初一,天空一片晴好。三爷就掏出新衣来,套在身上,却怎么着也扣不上扣子。儿子上前帮他扣好说,今天初一呢,我去土地庙烧香,回来咱再吃早饭。三爷点头答应着,就见儿子转身出门,经过儿媳身旁时说:看爹那样子,估计过不多长时间就得要人侍候了,这可咋办?尽管声音刻意压低了,三爷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就蒙上了一层阴云。

  三爷费了半天劲才解开牛绳,手无力握紧绳头,只得又将绳子绕在手腕上,打了个扣,用嘴拉紧,然后往外走。儿媳问他干嘛去,三爷没回头,只咕噜了仨字:饮牛水!

  沿着村中间的小路往村外走,一条石子铺就的碴子路,一行行的车痕依然清晰可见。毕竟过年了,路上到处都是鞭炮燃放后留下的纸屑。家家门上都贴着红红的对联,看着就透着喜庆。可三爷的眼莫名地就盯上了那些没了叶子的树,光秃秃的,透着冷峻。村外的油菜地倒是透着些绿,可叶尖儿经了霜打,黄了半截,非得等到气温回暖才能复苏过来。他想起以前,每到年前年后,村里人就都忙活着担粪到地里浇油菜。窄窄的乡间小路,你来我往的,打个照面,空着手的就得侧着身子让挑担子的先过,交汇时互相打声招呼。那时的村里可是一年四季笑声不断。现在的过年,热闹倒也热闹,可毕竟是一时的,就好像是大家齐心协力在演一场热闹的话剧,幕布一拉,戏也就散了,这哪叫生活呀?三爷就又想起了老伴。老伴去了,她走时手里拿着的新衣服却还穿在自己身上。三爷自然想不到“物是人非”的词语来,但心里倒也真的酸楚起来,一时间竟老泪纵横。

  三爷远远听见土地庙方向传来一阵鞭炮声,突然就倒在了地上。

  三爷死了!那晚他和牛说的话竟成了真的!

  那头最最温顺的牛突然发疯般地跑了起来,三爷将牛绳系在手上,事发突然来不及解开也无力解开,于是被拖倒在地,直拖到邻村才被人拦下。抬回家里只剩下了半口气。牛被栓在门前的老椿树下,众人围着它,手里的棍棒雨点般落下,还有人喊着:叫德顺叔来!德顺叔是村里专门杀猪宰牛的!老牛过度惊吓,两眼通红,急得直打转。牛绳拧在树上,越来越短,老牛挣扎不脱,鼻子竟挣出了血来。

  三爷感觉不到痛,他只是觉得身子骨越来越轻,眼皮却越来越重,他想看牛,可人群围着,他看不真切,而且眼前景像也越来越模糊。儿子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里:大年初一好好的去敬神,又是烧香又是放炮的,怎么出了这事!可三爷不想听这些,黄泉路上无老少,一年哪天不死人!他知道是老伴在叫自己去作陪,他能穿着老伴留的新衣裳上路已经知足了。可他早已气若游丝,怎么也出不了声,努力卯足了劲才从嘴里飘出这最后几个字:别伤牛,卖了它吧!众人一时惊倒!

  谁都知道,这是全村最后的一头牛了,它甚至已经有两年没见过一个同类了!可是除了三爷,只有那头寂寞的老牛自己知道:它的的确确是头最温顺最通人情味的老牛!它之所以发狂,只是因为三爷将它带到水塘边的时候,它远远地看到了邻村庄头上竟然站着一头牛:一头浑身黑毛、高大强健、在新年阳光的照耀下宛似披了一件七彩霞衣的牛!

文章评论

雪人

[ft=#ff0066,5,]有鲁迅遗风[/ft][em]e183[/em]

周山至水

牛是寂寞的,却也幸福着,三爷懂它! 然而,寂寞的三爷,谁懂?

掠过田野的风

想起我的爷爷 和爷爷的牛 一个关于寂寞老村庄 落寞老人的故事 精彩 !!

鸟语花香

年少夫妻老来伴,新年的鞭炮,老伴留的新衣裳,三爷的寂寞,老牛的相伴……鼻子酸酸的……

韩雨

唉!新年驑驑...这牛怎么上演出这场悲剧呀!看了真叫人心酸...主人家三爷那么疼爱你...真的是畜生呀!尽管三爷生前把[你]视为通人性的...但家畜毕竟是家畜...愿三爷一路走好...瞑瞑之中早有定数...万里文笔真好...[em]e160[/em]...祝好!

鼠王

[B][ft=,4,黑体]不仅进入了三爷的思想,还进入了牛的思想。[em]e179[/em][/ft][/B]

了了

万里,真性情的人啊![em]e179[/em]

好一片蓝天

[B][ft=#0000cc,4,宋体]乡村风情浓郁,当今人情世故鲜活,无一对话(牛除外)的场景出现,却将村里过年情景的喧嚣,三叔在年里几天的内心世界通过穿插的倒叙,老人对老伴的思念与相依为伴的老牛挚爱不舍,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篇很能耐人寻味可读性很强的佳作。还应该认同,这是一篇极煽情的作品!那份难于顺应的无奈,那种亘古信念的不复,那份衰而无助的凄凉,一一搅动着人们的心绪。[/ft][/B]

赏心碧

思想深邃,用词精准,堪称上乘佳作! 浓郁的乡土文风表达出了最后的村庄里那世纪般的荒凉,环环相扣的情节,牛与三爷生死相依的情感执著真挚,感人至深,却衬托出了物欲横流时代里人心的淡漠,世风的荒凉与惨淡。 哀哉三爷!

山寨

看完文章心里酸酸的!孤独的三爷,再热闹的世界好像都与他无关!

001

老哥 你的文章给我这个不爱看文章的人来看 读起来太费力了 好像前后有点矛盾 麻烦 在精简点 通俗点 都几十年了 怎么就进步了一点 废话多了 哈哈 来过 不要落泪两行呀 天冷 !

绛珠仙子

三爷的那头牛是母的,而邻村的那头牛是公的。既是同类,又是异性。所以发狂,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