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笑

左一父亲  右一舅舅 中间是我  拍摄于1965年从部队探亲时

 舅舅一路走好

2015年9月4号下午，表弟振斌打电话告诉我，舅舅于9月3号上午8时50许去世了。定于6号火化，7号安葬。

噩耗传来，十分悲痛！我因腿伤没有全愈，即安排老伴携女儿、女婿前去奔丧。她们走后，我独自一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回忆舅舅……

舅舅张克明，享年76岁。一直以来，在我的心目中，我和舅舅既是长辈和晚辈的关系，又是最好的朋友关系，这是由历史原因形成的。

     1953年土地改革时，我家被错化为地主成份，那年我6岁。回忆我一生中记忆最早的一件事就是，在一天刚吃罢早晨饭，爷爷、奶奶、母亲和我都坐在灶屋里，屋子外面围着好多人。这时候，屋后突然一声枪响，紧接着进来几个凶神恶煞的中年男女，不分青红皂白地把爷爷和奶奶五花大绑，还给戴上用白纸糊的高帽子拉走了。

看到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我被吓得大哭，有一个中年妇女回过身来，当头打我一巴掌恐吓道：“再哭就打死你这个地主羔子！” 
    母亲什么话也没敢说，紧紧地把我楼在怀里。这件事让我刻骨铭心。

    自那一声枪响之后，我就成了一个地主羔子。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再也没见到过爷爷和奶奶（他们可能都被抓走了），我只好和母亲、弟弟一起吃饭睡觉。在那声枪响以前，我是一刻也离不开爷爷和奶奶的。更糟糕的事情是，大我三岁、乳名叫炯的堂哥，有一天晚上他约我出去和其他小伙伴们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母亲看是堂哥邀的我，就放心地让我去了。可是，到了那里才知道不是玩老鹰抓小鸡，而是玩斗地主。组织玩斗地主的总头目乳名叫皋，他大我五岁，已经上小学了，学名叫刘维军。在我们这帮孩子中，他是司令，副司令是我堂哥，学名叫刘彦华。由于他聪明有点子，大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老猴精”。

    头一场斗地主开始之前，堂哥对我说，司令叫你当地主，你要是不愿意就打你。我说，只当这一次行吗？堂哥说好，先当一回再说。那天出去玩的孩子大概有一二十个。在那个年代，由于农村没有什么业余文化活动，爱玩的孩子吃过晚饭没事呆在家里着急，于是就相互邀到一起，选一个比较大的场地玩游戏，老鹰抓小鸡就是游戏中的一种。我们村子很大，过去是一个大圩寨，我小的时候，寨墙、寨门还都完好无损。寨东西足有二公里长，南北有一公里宽。1958年时全村就有3000多人口，一个村就是一个大队，12个生产队。晚上出来玩的孩子分四拨，每拨五六十人左右。村的西头南北分两拨，东头南北分两拨。每拨都有司令、副司令什么的。四拨之间也相互争斗，开始是玩打仗游戏，打恼了就玩真的，真棍棒、真砖头地相互对打对砸。由于每次打斗都是在晚上，难免会有人受伤。谁家的孩子受了伤，受伤孩子的哥哥或姐姐们就出来帮助。若不是当时村干部及时制止，说不定孩子的家长也会参战的。

    这样一支“有素质的队伍”玩斗地主，手段自然是既狠又毒。当时我认为，当一次地主玩玩游戏大家都开心，没想到玩的全是真的。一开始是司令向我发号施令，命令我跪在地上低下头。我听从了司令的命令，老老实地跪在地上低下了头，因怕挨打也不敢反抗。我堂哥告诉我，等会儿斗你的时候不管有多疼你都不能哭，若是哭喊，司令会把你的头打个稀巴烂。堂哥的话刚落音，立马就上来五六个孩子用小拳头、鞋底往我头上、脸上乱打起来，还有用脚往我身上乱踢的。我的堂哥在一边带头喊口号：“打倒小地主！打倒小地主！”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能忍得住不哭的。这场斗地主结束后，司令告诉大家，回家后谁都不许和大人说今天斗地主的事，谁要是说了就斗谁！他还警告我，回家后要是告诉了你娘，我们就把你的头打个稀巴烂。在送我回家的路上，堂哥告诉我，俺婶子（指我母亲）要是问你脸上和手上咋弄哩，你就说是玩老鹰抓小鸡碰的，明天我叫你时你一定还得来，你要是不来，司令真会叫人把你的头打个稀巴烂。我没敢支声反对，一边委屈地点点头，一边心里想，爷爷和奶奶会不会也是这样被人打呀？

      就这样，我被连续地斗了十多个晚上。不同的是，从第三场开始，又有三个孩子陪着我挨打挨斗。我心里不明白，他三个人不是地主羔子呀，为啥也挨打挨斗啊？后来还是堂哥告诉我，是因为打我的时候，那三个小孩上去护我了，是司令叫他三个陪我挨斗的。直到母亲看我身上到处是青紫伤痕心疼，便在一天晚上偷偷地跟在我和堂哥身后看到了实情，又偷偷告诉了我大伯（堂哥的父亲），我的这场灾难才算到此结束。

    因家里被划了地主，母亲对这件事从没敢声张过，可能也是怕引火烧身。她为了怕我再次被挨打。待我的伤情好转后，就把我送到姥娘家去避难。我是怎么被送到姥娘家的，现在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到了姥娘家，印象最深的就是陪姥姥娘和姥姥爷轮着吃饭和舅舅带我玩。我姥爷兄弟五人，他排行老三。我在姥娘家住时，姥姥爷和姥姥娘虽已年过八旬，但身体都很健康。两位老人就在我的五个姥爷家轮着吃，每家吃十天再轮下一家。几个姥爷家都不富裕，但不管轮到谁家，都是给二位老人开小灶。早晨是红芋稀饭杂面卷，每人一个咸鸭蛋外加酱豆一小碟。中午大部分是杂面条，在这十天当中，先后能吃上三天好面条，晚饭和早饭基本差不多。我刚去的时候，姥娘也是单给我做点好吃的，待到姥姥爷轮到我姥娘家吃饭时，我就能享受到俩位老人的生活待遇了。大概是在一个月以后，姥姥爷和我说：“孩子乖，以后姥姥爷在谁家吃饭，你就跟着我们到谁家吃，一次都不能少。”我高兴地答应：“好，以后就跟着姥姥爷吃！”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正的启蒙老师就是我的舅舅。在我走上工作岗位以后，舅舅也给了我很大的精神鼓励和经济帮助。舅舅是个很善良的人，在计划经济年代，他在我们太和县燃料公司当总会计，是个很吃香的工作单位。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老百姓吃烧都很困难。煤炭成了奇缺的生活物资。可想而知，在燃料公司当总会计是个多么吃香的岗位呀。可是，舅舅却从不以此谋私，从不给自家亲戚开后门，就是有亲戚实在过不去了去找他，他也是从自己可怜的计划中分出一点给亲戚解难。

他当了半个多世纪的总会计，其间也记不清经过多少次运动，他都没出过一分钱的差错。他也不只一次地告诉过我：“你以后无论做什么工作，担任什么职务，都别想着占国家和别人一分钱的巧，记住，一分钱。”

我没想到舅舅走这么早，因为他才比我大6岁。今年二月，他突发心梗我到医院去看他，他的精神劲儿还很好。在此之前，我母亲去世时，当时怕影响他的身体健康没敢告诉他，事后想告诉他又担心他怪罪，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了他。没想到，他当时不但没责怪我，反而夸我对母亲孝顺，并安慰我和老伴保重自己的身体。在回家的路上，老伴对我说:“咱舅舅真疼你！”

舅舅走了，我心里既失落又难过。失落的是因为我失去了一个特殊的好朋友，难过的是失去了一个好老师好舅舅。

舅舅，你一路走好，别忘了在那边等着我。在我去之前，你可以上天堂，可以帮助阎王爷捉拿人世间的那些贪官污吏，但千万别再当那个燃料公司的破会计了。因为，那个差事不吉利。现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计划经济就是没有市场经济好！
    写到这里看时间，知道你老人家现在已入土为安，不孝的外甥给你跪拜送行了！再次提醒舅舅，别忘了等着我，到那边我还是你的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