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学


/优玉战士 
 



    一直想找个机会宴请我的厂长。
    可是,以我木衲的性情,却又难以开口。尤其是单独面对一位公司的高层领导,我甚至不能想象我所面临的窘境,如果一道进餐,用所谓的官语叫沟通感情,我想我宁愿与其成为敌人,也学不会八面玲珑的阿谀奉承。想想那种煎熬,就像冰冷的枷锁,让我寸步难行。冠冕堂皇,只能将我沦为人性的傀儡。
    本想找一位口齿伶俐的同事作陪。可我却担心为别人做了嫁衣,到头来,依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的厂长姓尤,年过五旬,属于经典的“脑袋大,脖子粗”模式。虽说如此,保养的却相当完美。脸上闪着我所不具备的油光,分头永远的闪亮,就连那坚挺的将军肚也是浑圆晶润,被雪白的衬衣裹得丰庾。
    记得第一次我从他厂调过来的时候,他远远地迎上去,笑脸如花,一双眼睛深深地镶嵌在圆滚滚的脸庞里,被白花花的肉生生挤成了一条缝。他走路晃晃的样子,就像一只没有毛的狗熊,让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是我和他首次见面的第一印象。对于我的嗤笑,直到撞见他脖颈上垂下来的商务牌,才让我对他的身份另眼相看。我不由得浑身一颤,顿感尴尬。我慌忙抹着额头的汗水,口齿却支吾起来。我的一双手牢牢地在他的手里左右摇摆。他的话语温和,笑容可掬。嘘寒问暖,让人如沐春风。我一度被自己的轻率追悔,又一度的被他所感动。心里暗暗发誓要好好干,一定不辜负这难以言表的盛情。
    没过几天,就在我情绪高涨,兢兢业业的时候,尤厂长把我叫到了一边。
    他的脸沉得像天边的乌云。我疑惑地看着他,却迎来一顿劈头盖脸:郝顺!你看看你这几天才干了多少活?都照你这么干,咱们厂能出效益吗?没有效益,拿啥给你们发工资?拿啥给你们发福利?回去!手脚麻利点!干活抓点紧!
    我被他训得头嗡嗡作响,我始终不明白我错在了哪里。我没有偷懒,没有耍滑,却要我接受偷奸取巧的事实。我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深深地打了个结。
    远处,一道闪电刺破云层,有雷声滚过来。我仰望着灰沉的天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天,要下雨了!

    盛夏。骄阳似火。那个戴着红色安全帽的魁梧身影在我的周围不断的晃动。如今,那样的身躯让我再也笑不出声来,他像一架大山沉重地压在我的背上,让我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我想,一定是我做得不够好才会让他发那么大的脾气,看来,我还是要加油干才对。于是,我更加卖力的工作。甚至连上厕所都要一路小跑。汗水泅湿了衣裤,汗水洇湿了地面。当日落黄昏时,我变成了水人,脸热得通红,满身的疲惫。
    这一天,快下班时,尤厂长踱到我的身边。我以为我又错了什么。他举起手止住。我偷偷瞄着他,脸色温和,看不出有对我要发脾气的征兆。
    他顿了顿,拿下安全帽用手帕拭汗:郝顺啊,这几天干的不错!不过,还得抓点紧!这不,天也挺热,注意点身子,晚上到家让弟妹冰点啤酒,弄俩菜……我小鸡啄米般点着头,嘴里说着谢谢领导关心。
    夕阳撇下两条影子。他的影子很长,我的影子很短。
    我不知道我的心情是悲还是喜。一个月来,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在我的梦里一次次出现。弥勒佛,钟馗,钟馗,弥勒佛,反反复复。我始终猜不透他的何种化身。我把我的困惑说给挚友,他笑着戳着我的脑门:哎!顽固不化的脑袋呀!现在和领导打交道,不论大小,哪个不得意思下呀?你不意思他,他就意思你!这个后果你应该深有体会了吧?
    我反复咀嚼着朋友说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看看身边的同事,每一个干活似乎都很愉快,像逛超市般轻松,即使是那般干法,也没见谁像我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训得昏天黑地。曾经,我也向身边干活的同事牢骚过,也许是不太熟的缘故,人家只是笑笑,目光里有着同情和无奈。想必朋友的话是戳到了点子上,我如此的卖力干活,却依然得不到领导的认可,里面定是有猫腻。只是,以我的性格,该如何完美的来完成生命里的抛物线呢?
    下班回家,依旧要路过小区里商贩自己形成的小市场。今天,却格外的冷清。果然,不远处停放着一辆城管的车。而且,围着黑压压的人,人群里有着哭闹的声音。声音听起来似乎耳熟,我连忙奔过去,分开人群,母亲竟生生的露出来。
    母亲哭喊着在怀里抱着一杆秤,有两个穿着制服的大盖帽正在和她抢夺。
    我喊着‘妈’冲过去,我用身子护住母亲,把她抱在怀里。母亲见是我,像见到了救星般拉住我。我扶母亲坐下,然后赶忙掏出烟,给两个大盖帽点上。我嘴里亲切的喊着大哥,笑容已经僵在脸上,我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最后,我瞅见母亲自行车铁筐里尚有些鲜嫩的黄瓜柿子,赶紧跑过去装满两个袋子塞在大盖帽的手里这才罢休。
    待人群散尽,面对着狼狈的母亲我不由得火冒三丈:妈!你在家老实待着就得了,跑这卖哪门子菜呀?你要是没钱说句话,我给你拿!没事竟给我找事!
    母亲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摆弄着衣襟,任凭我的呵斥。
    后来,母亲见我的气小了,这才小声说:家里的菜吃不完,就寻思着在你家附近的市场卖掉点,卖点钱顺便给孙子买件衣服,剩下的菜就就给你吃。唉!没想到遇到了这帮土匪,就我老胳膊老腿慢让他们逮着……
    随后就传来母亲低低地啜泣。
    我赶忙转过身子,拉起她:妈!行了,都过去了,咱们回家吧!
    母亲挣开我的手,抬头看看天:不去了。天也不早了。还有二十几里地的路呢。回去还要给你爸做饭,来水了还得浇浇菜地,多的事呢。
    说完,她在车筐里寻个袋子,把地下散落的黄瓜柿子拣好的给我装上,那些破损的扔进铁筐里,我问她要那干啥?她说扔了怪可惜的,都是自己家长的,嫩的呢。回去切切拌拌一样吃!
    我目送着母亲远去。她弓着身吃力地蹬着车,花白的头发被夕阳染的鲜红。我低头看看手里沉甸甸的袋子,左手不由自主地圈在嘴边:妈!你路上小心!
    我呆呆的站在原地,如同做了一场梦。我似乎懂了。
    我没有回家,径直去了一家烟酒店,我用了我三天的工资买了一条烟,用黑色的塑料袋紧紧裹住。
    第二天,我躲过别人的目光,引领着尤厂长躲到办公楼的后面才小心的拿出来:尤厂长!感谢您这段时间对我的教育成长!本想请您去吃顿便饭,唯恐您公务繁忙,奉上一条香烟助您养精提神。望您笑纳!
    我的嘴里背着在影视剧里偷来的台词,脸上挂着昨晚复制来的笑容。我想,我此刻一定是个优秀的演员了。
    他听完我的台词,噗嗤一声笑了;呵呵,小子咋学会这套了?咱厂可不能搞这歪风邪气!赶紧拿回去!
    我赶忙把笑容酝酿得更加完美:尤厂长!这可是我的一点心意!您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您忙着,我先干活去了!然后,塞给他,转身离去。
    我听见他在我身后无奈地叹气道:唉!这小子……

    朋友的话果然应验了。
    接下来我真的没有那么劳累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一周后,他找到我,神秘兮兮地说:郝顺啊!你上次拿给我的烟还真好抽,你帮我稍两条来呗?说着就开始掏钱包。我赶忙嘴里答应着,一边阻止他要给钱的动作。
    两条烟。我一个礼拜的工资!
    他给钱,我能要吗?我不禁叫苦不迭。
    我咬着牙买了,在第二天准时交给他。他追着要拿钱给我,我执意不要。我成了全厂瞩目的焦点。最后他喘着气说:这小子真他么倔。告诉财务,把这烟钱给拨到工资里。
    开工资的时候,我的卡里真的多出来一百元。这难道就是烟钱吗?
    第二天,他嗓门洪亮地问我烟钱收到没?我说收到了,收到了。他说收到就好,那就再给稍两条来。烟钱还是给你打卡里!
    有同事好奇地问我:那老油条真的给你烟钱了?我只能点点头。
    这是一家有着几十年历史的国有工厂。在这个城市,都以能够进入这家工厂为豪。想当初,是父亲卖了两头猪,三只羊连托亲戚外求朋友把我给弄了进来。掐指算算,也有七八个年头了。我一直在离家很远的分厂干,一年回不了几趟家。为这,妻找了爹妈,哭诉着说一个人带孩子的种种不便,把东挪西凑的几万块钱塞给爹,非让爹找找当初的亲戚朋友把我调到离家近的总厂来。还真应了那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还真就把我弄了过来。可这好景不长,和领导沟通感情竟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这是美好的结束还是噩梦的开始呢?
    日子被我一天天忐忑的过着,他的影子就像魔法般让我发怵。差不多每个月他都会让我买烟,我的卡里也会每个月多出那一百块的所谓烟钱。妻始终在牢骚,埋怨我当初不该买那么好的烟给他。如今,甩也甩不掉了。而且,我的调回,增加了家庭的开支。日子,越发的捉襟见肘。
    入冬的时候,母亲的气管炎犯了,住进了医院。医生说这次很严重,如果不用些好药,恐怕就会变异成其它疾病。我诚恳的点着头。医生笑了:那就去交住院费吧!
    我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可是还差几千块。我说把我的工资卡压在这里吧,月底就补上。我出示了工作证后那肥嘟嘟的收银员才勉强同意。扔给我住院手续时还不忘提醒我一句:月底住院费不补,病人一切后果自负!
    母亲的病很让我牵挂。自从那次城管风波之后我就一直没见到过她。母亲的白发越发多了,皱纹也密了。想必她在家一定是劳作过度。想到这些,我开始对自己没本事而深深自责。
    中于等到了发工资的日子。没等到下班我就请假跑去了医院。补完住院费后我的工资还剩下一千多,我拿着这小小的卡片发呆:这个月的生活费咋办呢?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里面传出尤厂长粗厚的声音:郝顺哪!你小子遼得可够快的!别忘了明给带两条来!
    他的话就像一桶油,我愁怅的心一下子燃烧起来。
    尤厂长!对不起!我们这的烟酒店倒闭了!麻烦您请别人带买吧!我在医院照顾母亲呢,说话多有不便我先挂了!然后,我使劲的挂掉他。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冷静下来,我知道我闯了大祸。他就像一个幽灵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第二天,我早早的在他办公室等他。我解释着昨天的强硬,诉说着母亲病后的烦郁心情,还有我委婉的经济拮据。他只是哦了一声,然后就自顾的整理起文件来。
    我以为我又该回到了初来时的境遇,会被他无须有般训斥。可是,他没有,甚至连我的工作区域也少去。我想,他会不会被我的话感动呢?想到此,我的胸前竟然一暖。
    一晃,到了年底。母亲也早已康复出院。这天,尤厂长把我和另外两个人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他很客气的对我们点头微笑,给每个人泡了一杯茶。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拿出烟,递给每个人一颗,那个牌子,是我所不能再熟悉的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美丽的烟圈:事情是这样的。由于公司效益低迷,产业结构有待调整,从今天起,公司开始陆续对合同即将到期的员工不再返聘,还请大家多多理解!来吧!在这几张表上签个字,就可以去人事部办理各种手续了!最后,祝大家阖家幸福,提前给大家拜个年!
    然后,对着我们深深一躬。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厂区大门的。天空正飘着雪,一瓣瓣雪花竞相开放,我呆呆的伫在那里,任凭雪花将我刷的银白。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被剥光了衣服,在光天化日下被人赤裸裸的注视。


文章评论

蝶舞

一个人生片段,一个社会缩影,这就是劳动人民的悲哀

蝶舞

非常赞。。。好文笔

笑洒一生

时代的耻辱啊,反腐还得从基层做起[em]e160[/em]

知易行难

朴实的语言,灰暗的的基调,细腻的心理描写,形象的人物刻画,令人读起来唏嘘不已。欣赏学习。同时建议编辑时字号大点,这字号,读着太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