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言。

妈妈没有妈妈，我没有外婆的那天，我正好在普陀山观音道场。
那天在普济寺仰看观世音金身时，在她的眼角，好像看见泪相。
那时笑着对自己说，不过是幻觉。

回到宾馆重庆叔叔电话说那里的观世音很灵的，我许了什么愿？
笑着说，希望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健康、顺利。
还有呢？你忘记了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已经很久没和你说了。
啊……呵呵，我忘记许了。
其实，没有告诉叔叔，除了希望亲人朋友遂安之外，还希望，以后一个人能走得更坚强。

从不曾想过生命中多一个人的生活，如同不曾想过少一个至亲。

给妈妈电话时，她哽咽地说，你外婆昨天走了，来的人有姨婆，舅爹，表姐……你表弟也从深圳赶回，你太远了，就不告诉你，你回来也赶不上追悼会，也会影响你工作……
平静地听完妈妈的倾诉，在想象那些参加追悼会的认识或不认识人的情绪时，感受妈妈成为孤儿的悲痛。

外公走的时候是冬天，听说是耐不住寒冷，但是走得很平静，没有任何病痛的预兆，就像睡着了，在梦里，醒不过来。
我没有看见他走时的安详，再见时已是红得刺眼的棺椁，已经锣鼓喧天的超度。
外公的一生就是从事追悼、超度工作的，也许他的福德替他抵挡、消除了若有的障碍，才能如此安乐走完残生，所以，我相信，他与外婆，一定能在另一个世界再次相遇，相依为命。

不知如何安慰妈妈，妈妈说，你不要担心我，没事的，就挂了电话，我张开的口本还想说点什么，最终什么都说不出来。

二十几年，我的很多时光都是和外婆相关，回想时却有记不得岁月里层有怎样的波澜壮阔或水平如镜，一点印象都没有。
甚至到现在，我都不清楚她疼爱我有多深。
在别人的眼中，她是非常疼爱我的，爱到可以和她的孙子媲美。
只是，逐渐长大后的自己发现，其实不是，嫡亲永远比旁亲重要，但这是人性所致，根本无所计较。

我应该是很小就跟着外婆生活，她的背，是我成长的摇篮，只是，那时我不曾懂事，也不曾记得曾在她背上度过了怎样的天使生活。

对外婆的第一印象是从一碗豆腐花开始。
那时早晨外婆总要去村里的临时菜市场买几块豆腐回来，然后用凉开水和白糖兑和，融化后再倒入豆腐中，搅拌成豆腐花。
这是我童年的第一样零食，那甜润嫩滑的豆腐花在舌尖生根，长出外婆的味道的果实。只是，这果实，一世只结一次果，来生，再无。

每次去外婆家，邻居见到我时都会笑着说，恬薯妹（遂溪话音译），又来了？
每听到别人这么说时，我总会躲得远远，直到再无他人看见的角落，因为这称呼，让敏感的自己知道，自己不过是寄人篱下。
所幸，外婆爱我，舅妈爱我，表弟表妹会和我玩，所以，那时不曾委屈与孤独。

外婆家有两颗棵上了年龄的杨桃树，那是我尝到杨桃的启蒙树。
杨桃对于开花结果这事很热衷，一年收果期就有3次：分别为7-8月、9-10月、11-12月。小时候总会现在树下抬头仰望低眉浅笑的杨桃，它们或碧如小家碧玉，或黄润似大家闺秀，在垂下的树枝上摇曳。
有时外婆从旁边的厨房出来看见我的馋样，就会拿竹竿帮我捅一些，我则负责在下面捡拾。或有时，外婆会直接叫表哥上树帮我摘。
那时的杨桃格外清甜，不敢任何化学农药与催熟剂，像外婆的爱。

也许外婆对我的爱从没变，是我变了，由得到就回很快乐变成需要索取更多，方能填补内心的缺失。

学前班是在外婆家上学。
那时成绩还可以，都九十分以上，对于我这种玩劣的孩子而言，是很不错的了。
那是是班里的组长，有个小官好像也能扬眉吐气满足小小的虚荣心。
外婆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在学校的事，她都是通过问同学妈妈得知。因为我印象中，从不告诉她自己在学校的事。
有次班里的同学说某年级的某男生长得很帅，问我要不要去看看。
在她的怂恿下，课间跟着她去看那个男生，可是，人还没看见，上课铃声就响了，等我们跑回教室，老师已经在里面。
老师让我们坦白迟到的原因并认错，好像那同学检讨并回到座位了，而我倔强像一头牛，沉默不语，后来自己一人在外面站了一节课。
这对我而言，是极大的蒙羞，我害怕外婆知道，更害怕她告诉我爸爸妈妈。
但不知同校的表哥怎么看见我被罚站了，放学回家后就告诉我外婆，那天，外婆没有打我，可是，我站在杨桃树下哭了好久。

从来不轻易在他人面前落泪，仿佛是倔强的性格所致。
以前每次爸爸妈妈来看我后离开，我都会一个人跑到楼顶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独自饮泣。而他们也会不断回首看着我的凝望，然后又招手让我下来。
我小跑着跑到他们身边，喘着气撅起嘴看着他们，这时，他们就又塞些零用钱给我，以补给他们不在身边的空缺。

印象中每次父母离开后那天外婆都会给我洗头，而每次，我都会边洗头边泪流满脸。
但是，外婆不知道我的哭泣，因为我的哭泣无声，而洗头的水足以淹没我的泪。
外婆只是不断地说，不是爸妈不要你，而是他们忙……
那时什么情感，已经不记得，只知道，每次想哭时就特别想洗头。

其实，外婆疼爱疼爱她的所以，也疼爱我。
有次表哥在杨桃树上捉了只虫子放到我耳朵，我哭得惊天地泣鬼神，外婆闻声而来，骂了表哥一通，印象中那晚表哥很晚才敢回家。

对外婆的记忆零零碎碎，那段时间，是不完全的拼图，费劲心力寻找每块拼图，却总是有所缺损，也许，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接受外婆的疼爱，却不曾付出与回报。

学前班第二学期回家长与爷爷奶奶一起，开始我新的生活。
后来，只有逢年过节才去外婆家，直到三年级，才又与外婆生活一起。

虽然和外婆一起住，可是，白天骑着自行车回村里上学，只有晚上才回去，有时，她又回她家长，所以，那段时间，与外婆的记忆，更多的是你来我往，你往我来。
后来初中考上了区里的中学，再不用舟车劳顿地骑车往返，但因父母的教育方式是放养型，农村教育又落后，初中第一次接触英语的我，再一群成绩优秀的人中倍感自卑。
发音不准，记不住单词，考试成绩差，这成为我学习英语的魔障，后来，干脆不喜欢英语课。
记得初一时周三是有两节英语，然后我会在凌晨五六点起床坐着哭泣，妈妈和外婆问我为何时，我说，今天有两节英语课，我不想上课。
那段时间外婆和妈妈也跟着坐立不安，除了安慰，别无他法。
快到上学时间，妈妈帮我梳头发，外婆蹲着给我穿鞋子，让后目送我去上学。
不曾问过那时外婆是怎样的感受，她目不识丁，那般焦虑，想必是不希望我重走她的道路。
可是，她一直不知道，在英语这条道路上，我就是文盲。

后来和外婆这样亲密相处的时间再无。
舅舅一家人搬来一起居住时，看到更多的是不同的矛盾。
那时我总是以旁观者的身份现在边缘，像是一个不小心路过的人，只渴望快点离去。
所以，从那时起，对外婆的亲近越来越少，直到上大学，一年也不曾去探望过几次。

后来毕业工作，听妈妈说外婆也常叨念我找到工作没？结婚没？
后来去看外婆，她已经脑中风，认不出我是谁。

像来木讷寡言的我，不懂如何与人相处，如何表达内心的情感。
我总是远远地望着，希望他人能够透视内心炙热的赤子之心，可是，无人能懂，也不予他人诉说。

从最南方来江南已一年有余，这时间内，不曾见过外婆一面，再听见她音讯时，她已作古人间。

想来，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仅一世，这一世不曾还清，下一世亦不曾相遇，因为不配拥有。

在普陀山跪拜观世音时，除了希望亲人朋友皆健康顺利，还希望自己能走得更顺畅。
也许，余生，我是要一个独自走完。因为弃我者我已不作怨恨，而爱我者而今又少一人。
而我，已不敢再索求。

瑶言。
乙未年五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