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友古人的情结,谁还会有?读通读懂一本书,对作者的生平其他都有关注,于是,把他作为朋友,不论时空年代。看《幽梦影》,我与张潮一问一答,一去一来,胜过周围人等。斯人已殁,消失了肉体的躯壳,而活在那些文字里,音容笑貌栩栩如生。在古旧文字里或醉、或迷,就是私许了身心,渴望修千年百世与之结缘,也没人知道、干涉。
张潮的文字里处处都是灵巧、聪颖、智慧、幽默。且不管生于中国式王朝兴替的明季,还是顺治兴初,这个儒雅、智慧的富贵闲人,就这样带着似笑非笑的诱惑,慢条斯理地讲述着品、味、趣,讲解着他的感悟。我甚至能看见他藏蓝青衫上的花纹,一枝曲梅,一只野鹤,还有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檀香若有若无。《幽梦影》这样温柔婉约,惺忪绮梦,他这样在闲人宜远的园亭里,与我诉说。我是他妻,还是他妾,是他兄,还是他弟或友,抑或只是烹茶的小童,心怀孺慕地看这湖光山色。
他说“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别的酸腐文人,无不在文章中曲笔藏愁、藏恨、藏愤、藏哀,而他的幸福就这样流溢出来,不带如何地掩饰。人生不过数十年,俗世的幸福才堪把握。惜福知足,就像一树花,努力地开放,努力的美丽,凋谢了也收成香囊,成一首轻歌。想起那位朋友来,俗世的幸福几乎占全。怀瑾捧璧,谁还在乎一片瓦砾的光泽呢?权衡、智慧,让人穿过不经的浮云惨淡,抵达生命的目标。“才子而富贵,定从福慧双修中得来”。纵观古今,有几个才子而富贵者?世代簪缨,缙绅之家,或许是一贵族,但对世事不了解;靠自己打拼长久事业者,入世太深,多经济济世之道,于空灵之心性必有破坏,少了飘逸烟霞之气,多些洞悉练达。而做到才情与富贵的完整统一除陶朱公,还有哪个?
……
与张潮谈时,我坐于花间。他说“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香而取解语者也。”哈哈笑醒,那一片幽梦呀,那一片月影婆娑。而我,虽做不了那花间的美人,却但愿可以“解语”。
张潮说“《水浒传》武松诘蒋门神云;‘为何不姓李?’此语殊妙。盖姓实有佳有劣——如华、如柳、如云、如苏,如乔,皆极风韵;若夫毛也、赖也、焦也、牛也,则皆尘于目而荆于闻也。”会然于心,笑。姓赵,总感到莫名的高贵荣光。百家姓中高居榜首。“您贵姓?”“免贵姓赵。”这去声的“zhao”音掷地有声,十分响亮。而这“贵”气四射,如何去得了?一个姓氏一个王朝的兴衰与豪迈。张姓给人亲切,以数量为最。张三李四,泛泛芸芸终生、贩夫走卒之辈。而“王”姓则是那个英俊的少年,躲藏在旧日的斑驳的日记,少女怀春的心扉,已乘时光的白马绝尘而去,偶尔梦里如蝶而来。有人姓焦,面皮黝黑,大眼,狮鼻,口喙突出,怎么看都面带粗鄙暗藏凶煞,让人想起宁国府里的恃功傲主的焦大,今天方知是这姓氏尘于目,荆于耳,给人枯燥厌恶之感。
肉食者者鄙,苦于钻营、勾心斗角;贩夫走卒为口腹谋,营营役役、劳累繁重;匹夫小丑偷香窃玉、鸡鸣狗盗、无非皮肉功夫,嘴上伎俩;唯福慧双修之富贵才子为男人中的极品。张潮虽只是翰林院小孔目,不入官名的书记员,情趣兼备,实为我爱,愿倾力以效之。
张潮说“景有言之极幽,而实萧瑟者,烟雨也;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声有言之极韵,而实粗鄙者,卖花声也。”能入文字者,都存乎一心。心中有幽、有雅、有韵即或萧瑟的烟雨、难堪的贫病、粗鄙的卖花声也这样可入诗入画,让人爱恋。而没有这份心境,好比心中做了堵围墙,什么也感受不到,看不见,听不着。
张潮说“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薜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有毒。”恨者,美中不足是也。其实都在陈列着幸福的拥有。藏书万卷、落落大满,才有可能照顾不周而为虫蛀;夏夜月明,纤云弄巧,卧看星河,轻罗小扇,才觉蚊虫孑孓;月台上风扫花影,折床玩月,小雨作兴,岂不美哉?南窗寄傲,叶焦花灼,更见精神;松柏为友直、为兄弟;可以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竹影婆娑,独坐幽篁,落叶萧疏添诗意;荷桂落,八月飘香,好一派丰登;薜萝攀援,曲径通幽;一架花,一架风情;美味于前,饕餮即成,怕什么毒,快活了嘴,管他什么醉后帽歪袍松抑或小命呜呼?
张潮说“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美人不可见其夭。”我说“否。美人夭折,尚在青春艳丽,留一芳影,杳杳香魂。未许美人见白头,而老字最不可要。鸡皮鹤顶,青春尽逝,更是怕煞人。爱因色驰,恩义不再,更是炎凉难测。”他或许怨我杀了风景,不语而隐。
语录体的小语,好像对面晤坐的朋友。张潮一言,我一句地交谈。会心处,莞尔笑;相左时,我强辩噪噪。
张潮说“酒可好不可骂座,色可好不可伤生,财可好不可昧心,气可好不可越理。”我随声附和,酒色财气是世间好物。好酒有酒品,解觞政才好。酒后无德,失了一团和气,破坏了原有的敦睦和谐,本是联络情感,适得其反,好不划算;爱慕美色,食色性也,凡夫俗子孰可能免?而要采纳有度,否则红粉成毒药,生命渐枯落,反成催命刀斧;钱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分毫不沾。坏了声名,毁了身价,都为阿堵,孔兄笑我;人活一口气,但这气须在理之内。逾情越里,泼皮任侠,是匹夫所为,害人害己世所不齿。他赞,知一反三,聪明若我。
张潮说“酒可以当茶,茶不可以当酒;诗可以当文,文不可以当诗;曲可以当词,词不可以当曲;月可以当灯,灯不可以当月;笔可以当口,口不可以当笔;婢可以当奴,奴不可以当婢。”咄,打住。末一句透露着男人的劣性与糜烂。婢代表着一种暧昧、一种压迫、一种强占、一种没有人格、没有自由、任人宰割的服从与愚昧。生活起居给予主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外,还成为肉体感情的暂寄。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婢是仅次于“偷”的有刺激性的“娱乐”“泄欲”“偷情”的方式,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龌龊。或许我之语戳其肺管,良久不悦。
张潮说“官声陋于舆论,豪右之口,与寒乞之口,俱不得其真;……”信然。豪右难免浮夸,寒乞有失愤世偏激,把阴暗扩大化。一个国家、政权的得失,要从庶民那里得知。所谓庶民,不是高高在上的既得利益获得者,也不是无恒产恒业流离失所的无产者。一个国家真正的繁荣与昌盛不是一部分先富起来,豪富起来,而一部分人流离失所,两极分化的加大是社会动荡的潜在因素。当中产阶级,庶民的队伍日益牢固庞大,人们才能安居乐业,才能心平气和,客观公允。他认为我把他的观点丰富明朗化,面有敬色。
他又说“豪杰易于圣贤,文人多于才子。”笑言,绝妙,如君富贵而才子者,福慧全修者天下有几?成为“豪杰”易,不过放纵了性情,由本性而来,快意恩仇、无羁任侠、自我,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使天下人负我。乱世出豪杰,争名逐利,建功立业,逐鹿中原。而圣贤是一种思想,用一种大爱理想主义的思想去教化垂范。豪杰成就百年基业,而圣贤则是万世之明灯。纵观古今,青梅煮酒,所谓豪杰比比皆是。而世无仲尼,万古则如长夜。又,成文人易。有一定之规,按既成之范,就可做到优秀。文人可雕可琢,有如器物。而才子如玉蕴璞中,不识之者视之无用顽石,摆设、奢侈的浮夸。才子无羁如烟霞。不管俞蛟“无心出岫,郁勃丹垠,储以瓷瓮,以赠畸人”的慷慨,还是“山中无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愉悦,不堪相赠君”的吝啬,都是才子方有的绮思与行径,而“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梅”以及张文献公对月色的“不堪盈手赠”,都显得太务实,少了空灵,失却了飘逸,只好算得文人中的上品,到底算不了极品,算不了才子。
张潮又说“牛与马,一仕而一隐也;鹿与豘,一仙而一凡也。”又要反驳。千里马待伯乐。一旦有机会,驰骋千里。白驹空谷就的就是人才竟出,天公抖擞的盛世情形。又怎么能说马是隐呢?又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更是老而弥坚不堕青云之志的写照?我笑他只为而对仗强偶句,他笑我咄咄逼人尖利牙。“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多好的事情。
书到末尾,就转轻薄,像一段即将归零的情感。所有的存在是一句虚空,“爱无能”的感叹。从这一句说起吧“观手中便面,足以知其人之雅俗,足以识其人之交游。”明明一句好话。而从“便面”两字里找到伤感。便面指手中的折扇或团扇,是古时文人的另一层脸皮,更显身份品味,打开门面即可表明自己的身份身价有别于街市走卒。“舞尽桃花袖底风”。一柄来自金陵的檀色纸扇里有几分真情?而今那种一闪而过的情愫,如那个夏日袖底清风瞬间无影。寂静的匿藏角落里,拂不去这秋来见捐的浮沉,或者一句激情已逝,爱淡神驰的爱无能的感叹。张潮问,你怎么了?心不在焉。
他说听这水声,瀑布、流泉、激滩、沟浍;听这风声,松涛阵阵,秋虫诉愁,浪卷残云;听这雨声,一滴滴打在梧桐芭蕉荷叶上,一声声如漏溜落筒中;他说看,楼中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他说爱,山之色,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雅致、美人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着,足以摄招魂梦,颠倒情思;他说……他说“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断不能永年者,匪独为造物之所忌,盖此种原不独为一时之宝,乃古今万世之宝,故不欲久留人世取亵耳。”看此句,不免伤感。莫非这人间的尤物真的只在百年之前,只在魂梦之中,只是这黄旧古册里的残句,是书页中的衣鱼不成?。
“予尝偶得句,亦殊可喜,惜无佳对,遂未成诗。其一为‘枯叶带虫飞’,其一为‘乡月大于城’姑存之以俟异日。”这残句谁续,这断章谁明?兀坐良久,灯影曈曈。斯人已去,书画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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