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城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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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于凌鹏  网名芦苇


 
   黎城县城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坐落在很平坦的场地上。那些半旧的房屋一会儿旋下去,立马呆在凹下去的路边,安静地不想动了。大部分的房屋跟着路走,路歇脚在那,房屋跟着刹住了。靠南首的房屋普遍新,就像早晨起床后洗干净的脸蛋,一整天不洗都是干净的。到了西边,靠崖下那些楼慢悠悠地靠着电线杆,要么是一些粗壮如瓮的树,偶尔打着呵欠,不时和附近的房屋搭讪着,斜睨一下路过的行人,车辆,然后又闭目养神了,沉迷于一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状态。
    有宽几丈的马路,也有一辆架子车通过的小巷,宽窄不一,横七竖八,长的有头,短的有尾。最后搅和在一起。即使一条路低头走路,撞见另一条路,也会拉着手,停下来说闲话。有时候它们会红鼻子烧眼睛,揪着另一条路不让走,就那样互不相让地僵住了。路边有机关单位,也有人家,不是单位挡着了人家的大门,就是人家的房屋高过了单位的楼层,公家的和私人的参差交错,并不显得拥挤。进了单位的人门就干单位的事,走出门过自己的日子,一堵墙把人分开了,墙说,我就是个墙么,不占山不占水,在多余的夹缝里生存,也不挑剔啥。人过人的生活,我过墙的日子就行了,从不做骑墙的事!
    买早点的已经收摊了,行人不太多,街道显得有些空旷。沿着路边行走,从东走向西,又折向北,漫无边际地行走。一些杏花,绽开殷红的笑靥,以初开的红晕羞赧着街头巷尾,似乎可以闻到幽幽的一缕缕寒香。
    树们心甘情愿地长在该长的地方,也不说自己长哪儿好,随便挖一个窝,倒几桶水,立一棵树,树就活泛起来了。街道的土槐树扭曲着枝条,站成两行,还有桥下的杨树结成疙瘩,围簇着,树梢绽开紫红的芽鞘。揪一朵云下来,揉搓成团,抛给临近的树,个子低的树赶不着,只好把身子缩缩,无可奈何地看着云朵飘远;高个子的树跺跺脚,呵口气,云朵轻轻滑过去。有时候,等他们睡着的时候,风会吹来,在树们的耳边嚷个不停,树不耐烦了,扯着风,撕成一绺绺,朝东南西北任意方向扔,风也不叫疼,自顾自走开。树高兴的时候,风怎么都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树脉脉含情地看着,跟着风手舞之,足蹈之。完全忘记要开花,要结果呢!至于庭院里的玉兰花,白白净净的,适宜庭院豢养,桃杏花本来是野性子,早已夺门而出,要么在沟渠施性子,红红的,粉粉的,给山野搽脂抹粉,肆意打扮。沾衣欲湿的是杏花雨,吹面不寒的是杨柳风,走到哪里都能碰上柳树,绿烟或浓,或淡,就像黎城眉毛偶尔蹙起的轻愁。

    树在前面引着,跟在后面就到了广场。太阳从东边出来,就像宾馆大厨炒出的蛋黄,黄灿灿的蹲在楼顶,喊半天也不挪身子。城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娃娃,聚集一圈,踢着鸡毛毽子。黎城的鸡毛毽子很乖巧,总是在人的脚尖尖上飞舞,倏地飞过小女孩的头顶,落在垂髫老汉的面前,老人一个转身,后起脚踢到对面老太太胸前。老太太身手也厉害,毽子在她身前身后穿梭。城里人几乎都出来了,说话声,嬉笑声,就像长着金色翅膀的蚊蚋乱飞,你抓不住它们的身影,也看不到它们的滑行的痕迹,不过它们都在,在你面前往事一样飞来飞去。
    看看。望望。房屋,楼群,跟着大街小巷走路,头也不回地,一直走到很远看不见的地方。树木苍然处,街道和路交汇一处,又向前延伸。路也不知道去哪里,只顾走,像赶路的人。
    一辆驴拉的胶皮箍辘车,从街口驶过去,旋风一样。毛驴是青草驴驹,摇头晃脑的,赶车的人后面跟着,鞭子一扬,驴驹脊背毛一抖,“唰”地蹿出几丈远。迎着风,“吭吭”地吼几声。一只驴叫,就召唤了许多附近的驴叫,那些驴叫声平时好像在瓮里扣着,不怎么折腾,有个风吹草动,就大惊失色,唯恐自己的声音不响亮,挣破头的叫唤,这些驴叫像腾起的晨雾,把城里城外都遮盖了,压住了。驴叫声是很结实的,像无数的楸木橛橛夯进大地的深处。楼振动,地颤动,天空失色。当城隍庙的帖钟“哐”地敲一下,驴叫声突然止住了,宁声静气不敢喘一声,驴驹迈着小步走过,驴车悄悄滚过,斯文之气存焉,驴不敢造次的。
    城里再没有比城隍庙更老的房屋。这座古老的建筑最早矗立在宋朝的土地上,它眼睁睁地看着风雨飘摇的宋朝倒塌了,还送着那些修筑它的黑发人变成白发人,最后横着进入了泥土,它触摸着宋朝的骨骼和根须,看着这个朝代的最初碧绿的叶子,到了最后凋落,化成了褐色的春泥。它侧耳倾听,今天不是宋朝的行人跨过界限成了辽国的庶民,明天呢,辽国的黎民又成了金朝的奴婢,它呢,通透着,什么朝代呀,皇帝呀,还不是那么一回事,眨个眼,又是一天,寐一会,是一月,睡个觉,送走了又一个朝代,这不是宋朝吗?这不是元朝吗,怎么一恍惚又是明朝,眼睛模糊了,又到了清代,一个朝代不就是一座城隍庙吗?要么修修补补,要么倒塌了在建起来,建起来了再倒塌么?那里能垒的好呢,都是砖头和泥土组成的,成了是泥土,不成也是落定的尘埃!

    按照黎城人的说法,这就是红事里请把式演奏一场八音会,锣,鼓,钹,笙,箫,笛,管,唢呐都是会说话的乐器,几杯酒下肚,一根烟吃罢,八种乐器憋不住了,轮番吹打,文武相合,一腔豪气从内里升腾而起,从天而降的激越发泄着原始昂扬的喜怒哀乐。终于酒杯冷了,酒宴散了,人满脸酡色进入了最初的时光。无所谓晓风残月不尽的跌宕起伏,以及沧海桑田的曲栏流觞。
    尽管如此,城隍庙还是把一些美好留在那里,不能说古老就意味着落后,也不能说古老就脱离潮流了。见到古老的事物就像遇见年迈苍颜的老人,有一种敬仰,一种肃穆在里面。
    这座城是很古老,城深处隐藏着许多比老先人还年龄大的物什。在路边的崖下,一株一个人一搂搂不过来的大杨树,上面有个喜鹊窝盘着。树旁有个不知道啥年代的大门,也许是清朝的,也许是民国的,杨树或许说得清楚。红砖墙嵌入古朴的砖雕,和大门对接,老先人的东西竟然没有被拆掉,还保存这么完好,有点出奇了。望进去,郝然有密匝匝的五孔窑洞,门关闭,没有人喧哗嬉戏,中间的窑洞挂着一串红辣椒,两串老蒜辫。
    门帘是手工缝制的,中间一个红心,四周花瓣,一层层向外扩展,像五颜六色的葵花。这门帘是一位老太太或者大婶坐在灯下一针一线缝制成的,这院落,这门帘的来龙去脉都清清白白,直接,生动真实地让人落泪。
    似乎看见,青菜从地里挖出来,带着露水,泥巴,和虫子啃食的蛀洞。
    似乎看见,一只母鸡撅着屁股从窝里跳出来,白灿灿的鸡蛋搁在麦草秸上。
    似乎看见,戴着石头眼镜的老先生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抱着一本页面陈旧的书籍在读,梨花落了一身。
    还似乎看见,窑洞里的锅碗瓢盆,案板,风箱擦得一尘不染,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女主人手里拿着抹布笤帚,擦擦,洗洗,扫扫,忙个不停。
……

    一切都静悄悄地进行,一切都是按步就班地有序。大家慢悠悠地行走,缓缓散散,炊烟一般,忘记了自己是谁,头皮贴着天,脚心贴着地,鼻子贴着空气,契合着自然简单的风雅和生活每一个纯粹的细节。
     街道的橱窗里,展示着黎城最民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黎侯虎。红色的老虎,黄色的老虎,憨实的老虎,威武的老虎,列弓实箭地站着,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随时就会扑上来。你望着它笑,它也会满眼睛堆满笑,你是个坏人,它会认出来,堵住门,不让你进去。
    有人说,黎侯虎是吉祥的化身,摆在家里,可以镇宅,祈福你六六大顺。
    有人说,黎侯虎是安康的象征,放在枕边,望上一眼心不慌,半夜敲门心不惊!
    还有人说,黎侯虎有赐福增寿的讲意,当地有给出生的小孩“望满月”的习俗,在满月那天,由孩子的姥姥拿上“虎”,放到小孩怀中,意在示意小孩像虎一样健壮,然后小孩母亲再把“虎”放在小孩的身旁,虎头冲向小孩身体,示意这只“虎”能护佑孩子健康成长。

    几千年前,周文王灭了黎侯国,后来文王知道犯了天意,无道之举灭了有道之国,就做了玉石老虎,迎回了流浪在外的黎侯。黎侯站在路边,将玉石老虎磕在石头上,转身对随从的大臣说:
    “寡人不能保存祖先之地,黎民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白骨露于野。这是寡人失德,才有此场灾难,这个国王不做也罢,大丈夫不能顶天立地,守护父母之邦,屈于斧鑊的逼迫,忍受嗟来之食,岂非得宜,你我就隐居山野,太行深处,颖水之滨,朝露夕晖,岩崖沧溟,不亦乐乎?”黎侯说。
    “是,大王圣明,百姓幸甚!”大臣拜伏地上说。
     许久,黎侯们一奇起身,目光掠过大地,肃然说:
    “我们走!”
    “走!”
    背影一个接着一个,脚跟一个碰着一个,向弥天的群山和旷野深处走去,整个人如同白布幕布上的牛皮人儿,贴在金色镀边的山水相接处。
    这只破碎的玉石老虎,纵身一跃,化作无数大小迥异的老虎,大风过处,仰天长啸,趁着初生的月光,先后进入黎城的村落,家家户户的院子,张大眼睛盯着,月从大门照过去,留下四季和星辰,留下静谧和祥和,
这些大小老虎,敛目俯首,听着子夜的鸡鸣,旋而化作玉石的老虎、草编的老虎、剪纸的老虎、根雕的老虎、刺绣的老虎,立在炕上,站在橱柜,守着窗户,风吹草动,都会萧萧鸣叫,大地如花似玉,苍穹温暖如春,四季平安康福。
……

    这是在黎城,天下黎民初祖繁衍生息的地方,人类灵魂曾经皈依的城池。我们祖先从这里出发,揭竿为旗,挥汗如雨,开门见日,将天下的文脉和道运撮合在一起,沿着沁水四散开来,星星点点地分布海角天涯。坐在太阳下的椿树下,我谦卑如同一片叶子,与她周围的一切惺惺相惜,休戚与共。仿佛我的呼吸、血脉、毛发,随时归还它,如果愿意,陪她一起转换轮回,上天入地。




文章评论

读者雪儿

这是作者的《《黎城笔记》。一个甘肃作家于凌鹏来黎城的印象而歌。这也是网络友谊的硕果,我很感谢芦苇这支笔,这个心。

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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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秋桂子

反复读了好几遍,平常的语言,就像拉家常一样,娓娓道来,透着几分随和诙谐与亲切。随着作者的笔,让读者恍如亲临小城一样,那街、那树、那房子、那一草一木,仿佛就在我们身边。

三秋桂子

作者的笔法,更是与众不同,值得欣赏的一篇好文章,好的文章,是作者给读者奉上的一道精神大餐,慢慢欣赏、仔细享受。

黄石村人

人生如白驹过隙,唯有那树,那城,那街道,那墙,还有那千年不倒的城隍庙!

三秋桂子

[em]e179[/em] 好久没有读到如此清新的文字了,值得我辈认真学习。给作者点赞!!!

听涛

[em]e179[/em] 不愧是作家的手笔!好文章。

文竹

很美的黎城,不过,中间有点重复了,是故意而为之么?

青青瑶草

作家就是作家,不同于网络作家,虽说作家也上网络,虽说网络作家也有优秀的。总之,一下笔就看出出手不凡,妙笔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