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

   那时，交通不是很便，周末回家要先从校门坐每一时一趟的公交车去县城，然后再从县城倒回家的汽车。
     入学后不久一个周六下午，午饭后收拾东西匆匆往校外跑，去赶稀少的拥挤不堪的公交。气喘吁吁跑到校门，却发现汽车正载着满满一车人拖着长长的尾气刚刚离去，甩下的，还有三两个气喘吁吁赶来的人。这时，同样也在等车的一个苗条女孩，过来和我搭讪，声音银铃般清脆：“你也去县城吗？车才走，下一班要等好久，在这干等太急人了，不如我们一起步行去县城吧。”我上下打算一下女孩，苗条，清秀，开朗。我是个拘谨的女孩，但面对一个同年女孩如此热情的相邀请，也不好拒绝，于是两个结伴步行。
       两个少女的心是最容易接近的，不到一小时行程，我们聊了很多，由陌生变成了好友，她很健谈，从她的言谈中，我得知了她的情况，她叫红梅，大我两岁，家在捷地镇不远的一个村子，三岁，母亲死了，两年后，父亲死了，五岁的红梅便成了孤儿，叔婶收养了她。叔婶自己有四个孩子，家境不好，再多养一个已很困难，于是，第二年叔婶把六岁的红梅送到了镇里的养老院，院长是红梅远房一个表叔，名义上可以给她多一些照顾。养老院里除了院长和两员工作人员，剩下的七八个即残疾、痴呆和老无所依者，红梅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十年，并勉强读完初中，因成绩不好初中毕业红梅就辍学，  无所事事已一年有余，每天呆在养老院空虚度日，偶尔回老家看一下叔婶，也因红梅的那点心结和她无束性格而与叔婶不欢而散。讲完她的身世，活泼开朗的红梅，眼睛里浮上一层淡淡的阴云。而她的故事对于从小长在福窝里的我来说，仿佛只是一个遥远的故事。

  边走边聊，约一小时后到达县城，红梅要去逛她的商场，我则要去车站倒我回家的车。分手的时候，红梅拉着我：“你长得好看，性子也柔，不象我那楞，给我当妹妹吧，现在是，以后也是。” “好，以后我们就是姐妹。”
     那晚回家，和母亲说起红梅，母亲轻叹一声：“苦命的孩子，叔婶不该呀，不该把一个女孩送到那样的地方。”母亲停了停：“也许实在是难吧。”
      下一个周六，午饭后我便急不可待地去找我许了做她妹妹的红梅。出校门（校门朝东），右转,上马路，南行，约一公里，过一座小桥，右转，顺河沿西行，约200米，左转，一条大街，沿街南行，约200米，见青砖灰瓦旧宅一座，宽阔的木质大门，门前两个硕大的石狮子， 这便是捷地镇养老院，门虚掩着，推门进来，立时感觉院子被一种沉闷诡秘的氛围笼罩，细瞧，是一个东西陕长的四合院，南北各五间，东西厢房带门洞各三间，地上漫着方砖，砖缝里长出小草，南墙根潮湿地生出许多青苔。靠墙处蹲坐两个五六十岁的人正在乘凉，其中一个瞎了左眼，一个佝着背，头几乎垂到腿上，另有一少了右腿的老人拄拐在太阳下溜达，半截空荡荡的裤管在风里摆动，甚是凄凉。听见门响，三人同时扭头看我，那目光，让我生了芒刺一般，从他们呆滞惊奇的目光里，能看出这个院子似乎许久没有来过外人，至少许久没有来过这般鲜活的女孩子了。

我怯怯地问：“红梅住这儿吗？”三人谁都没有作声，仍用怪异的目光看我，我提了提声接着问：“红梅是住这儿吧？”还是没人作声，这时，北屋门开走出一中年男人，对我上下打算之后说：“红梅是住这儿，你是谁？”“我是红梅的朋友，来找她玩的。”中年男人向西厢房努努嘴：“那屋，推门进去就行。”我推门进屋，厢房分里外两间，外间对门口放一张高脚四方桌，桌上放一些盆盆碗碗和洗洗漱用具，里屋挂一花布门帘，撩门帘进屋，一张木板搭起的床上红梅正在午睡，听见动静，红梅睁眼打量，见是我，很兴奋地一股碌爬起来：“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你就真的来了。”问起院里的人，红梅告诉我，一瞎一佝两个都有些呆傻，断腿的是伤残军人，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北屋出来的是院长，也是红梅的远房表叔。每天面对着这些人，在这样令人窒息的环境里，由一个六岁小女孩变成十七岁大姑娘，红梅竟然在这儿生活了十一年。
 

 这个下午帮红梅一起洗了许多衣服，之后，两人躺在床上四脚蹬墙，嘻嘻哈哈说各自小时的事情，红梅把养老院的事情说给我听，我把学校的事情说给她听，红梅说，她喜欢性子柔的人，可她不是，喜欢爱读书的人，她也不是。但我能感觉到红梅骨子里的灵秀、乖巧与本真，她的不柔、不学完全是因为她脱离了一个孩子应有的成长环境，看得出红梅很在意我们之间亲情般的温暖，我也喜欢红梅对我的亲呢和小作。

 后来回家，又把养老院里的红梅说给妈听，妈轻叹：“唉，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成天呆在那样的环境，怎么可以天天啥事不做？下次把她带家来吧，看能不能给好找点事做，问她要不要到你姐的绣花厂，有吃有住的，又全是女孩子，学点手艺，也能挣钱，更重要的是女孩子大了，不能总呆在那地方无所事事。”

    又一周末，我带红梅回家，红梅一点也不见外，搂着妈的脖子叫妈妈，和妈讲她的经历，妈妈为她做喜欢吃的东西，临走还捎了许多小零食。红梅很开心，嚷嚷着以后会常来。

    后来，妈妈给红梅做了新棉衣棉鞋，让我捎给红梅，红梅说，那个冬天很暖很暖，只是妈妈提议让给她找事做，红梅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搁下了。

    认识半年时间里，我经常去养老院看红梅，给她捎两本书，帮她洗洗衣服，陪她赶集购物，有时也到野地里疯跑一气，去的次数多了，便没了诡秘的感觉，那样残障老人的眼神也不再可怕，曾在那儿吃过几次饭，难以下咽，而红梅却吃了十几年。

我与红梅相识不久，却情同姐妹，她很珍惜我给她的温暖，而我也因有她，生命里凭添了一段美丽，不想，这段美丽却是这般短暂。

    春节过后，开学的第一个周末，我就去看红梅，出校门右转，南行约一公里，右拐，过小桥，右转，顺河沿西行，200米，左转，沿街南行，约200米，进座青砖灰瓦的旧宅。不用再和任何人招呼，直接开红梅的东西厢门，一把大锁牢牢锁住。去哪了？我冲着北屋院长门口喊了两声表叔，（随红梅称呼）院长出来，告诉我：“红梅走了，嫁人去了，腊月二十八那天嫁的，叔婶做主嫁给了外县很远的一个地方。”“到底嫁哪儿了？她过得好不好，  您能联系她吗？”“不知道”……

之后大约半年的样子，又去养老院向表叔问红梅的情况，表叔说，  丈夫也不正干，红梅性子太烈，两口子经常吵架，红梅经常挨打，甚至怀怀孕四个月的孩子也小产了。听至些，心里猛地那么一疼。

 再后来，表叔也说不上红梅的消息了….

 再后来，我就再没去过那间青砖灰瓦的院子。

 喜欢那首《骊歌》：长亭外,古道边…..今宵别梦寒……每每唱起,总会想起城南那个小镇，想起那场美丽的相遇和美丽的别离,想起生命里那个让我心疼的过客。

 五一小假，未曾出门，在家倒腾旧照，红梅青春俏皮的笑脸又映入眼帘，25年了,红梅过得可好？如果还好，大约也是有孙子的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