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背影

                                                         说说忏悔一词

       圣经上讲，出卖耶稣的犹大看见耶稣已经定了罪，就后悔了，“把那银钱丢在殿里，出去吊死了。”每每读到这一段，总要去猜测犹大当时那种复杂的心情，并同时想到了那两个字——忏悔。

       我真的不曾发现还有哪一种宗教会像基督教那样充溢着那么浓郁的忏悔意识，也不知这种忏悔意识起于何时，至少，犹大在出卖耶稣之后就已经忏悔了。不仅是犹大，其余的门徒在耶稣死后也是在忏悔中度过的，因为他们发现，他们对耶稣的认识是在耶稣死后才真正的开始——

       在耶稣被捕后，这些门徒靠着抛弃、否认耶稣，才避免了被捕。他们的内心充满了自责，他们明白自己的行为并不比犹大光彩多少。他们在想象着耶稣对他们会何等憎恨，在临死之际对他们会何等愤怒，没有谁会饶恕背叛自己的人。接下来的日子，这些恐惧而又悔恨的门徒们忧心忡忡地等待着临死前的耶稣会说一些什么，他们最害怕耶稣从十字架上发出诅咒，他会要求上帝向那些背叛他的门徒复仇。可是，当耶稣临死前所说出的那句话传到他们耳边的时候，他们震惊了——“天父啊，赦免他们吧，因为他们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这就是耶稣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耶稣没有说一句怨恨他们的话，非但没有祈求上帝把愤怒降到他们身上，惩罚他们，反而请求上帝拯救他们。正是这一刻，门徒们对耶稣的本质开始有了新的认识：

       是的，受难时的耶稣显得那样孤单、无力，他不思反抗，束手待毙，上帝也不来帮助他。他所能做到的只是用瘦骨嶙嶙的肩膀扛起十字架，满头大汗，满身血迹，步履艰难地向各各他走去。用世俗的标杆来测量，耶稣就意味着软弱。他们又回忆起了耶稣生前的音容相貌：一双疲倦的眼睛，从深陷的眼窝里放射出忧郁的光芒。当他眼睛里露出笑意时，里边又会闪烁出柔和清澈的光彩。他这个人没有力量，没有成就，身躯单薄，瘦小枯弱。然而他却能够做到，不管是谁处在危难中，他绝不会抛弃他们。妇女流泪的时候，他会留在她们身边。老人孤独的时候，他会平静地和他们坐在一起。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奇迹，但是他那双充溢着爱的眼睛却有着比奇迹更为深远的意义。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是个满腹忧伤的人，一心一意地为拯救那些背弃他的人而祈祷。

       ——这就是耶稣，正是在这一刻，门徒们第一次认识到了耶稣的意义：他用自己的生命向世人证实了爱永远是软弱可欺、孤立无援的。不用说，这些门徒一生都是在忏悔中度过的，正是这种忏悔意识，支撑着其后那艰苦的传教生涯。

       忏悔是精神生命得以再生的需要，而纵观我们这个国度，忏悔却是个使用频率并不怎么高的词汇，有时我甚至觉得在忏悔这方面我们并不及犹大。不是吗？“文革”才过去几十年，告别了昨天那丑陋的一幕，今天的我们个个脸上都装得没事一样，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也完全忘记了自己在那场闹剧中的一言一行。是啊，作为过来人，不见得每个人都是受害者，然而，却无一例外的都是参与者。曾几何时，我们都曾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那些违心的话；我们告密时内心也不曾有过半点的愧疚。我们见惯了人对人的施虐，而面对受虐者，我们脸上呈现出的即使不是快感至少也是一副麻木的神情。那场运动固然是独裁者的杰作，可其中的每一过程却无不是利用了人的那种恶的本性，尤其是当那暴虐是多数人对少数人予以实施时，多数人更可以轻易地摆脱那种犯罪感，只因那受虐的少数绝无反抗的可能。比之纳粹对犹太人的妖魔化，我们做的更为彻底，比如发明“牛鬼蛇神”这个词，我真的佩服最初发明这个词的人的丰富想像力——的确，将受虐者比作“牛鬼”，可以更方便地让那些良心还不曾完全泯灭的人问心无愧地去实施针对肉体的暴力。

       纵然在我们的字典里可以查到忏悔一词，可我们所生活的这片曾产生过“文革”的大地上，所稀缺的正是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