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野鹤

年纪大了，头脑犹如脱缰的野马，思绪忽东忽西。有一天，我突然问自己，我怎么会成为我？我努力把残存的碎片聚拢来，如烟的过往逐渐清晰起来，我面前出现了三个人，如岳如渊，如海似山。原来，在大半人生中，我一直在仰视他们，直至和他们融合在一起，撕扯不开，以至于在我生命中的某一片断简直是他们的延续。

对我影响最大的首推祖母，几十年祖母的言传身教如细雨滋润干渴的禾苗，点点滴滴都浸在了根里，是祖母给了我做人的灵魂。我对家族和人伦道德的观念基本来源于祖母。

其次是父亲。父亲是闯关东的汉子，一生坎坷，饱受磨难， 历经生生死死，富有传奇色彩。是一九四六年入党的老党员，对党忠心无二，认定自己一辈子是党的人。为人处世，傲上而怜下，喜欢抱打不平，经年累月在基层工作，和工人群众有天然的亲近感，工作方法独特而有效，治家，教育后代别有一套思路。是个享受苦中作乐的达观老人。

我先后写了《祖母》，《我的父亲》，在这两篇文章里表达了对两位老人的仰慕，展现了对我的影响之深。

还有一个人至关重要，这就是我的老领导——潘汉章。他对我的影响某些方面甚至超过了祖母和父亲。

潘汉章，天津蓟县人，于一九二八年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里，建国初期以优异的成绩报考于解放军一所政治军事学院，读了不到两年，因成分不好被迫中止学业，当了战士。朝鲜战争爆发，血气方刚的他，一扫心中的郁闷，跨过鸭绿江，随部队入朝，一展男儿报国大志，入朝几个月，战场入党，可见其作战勇敢和出类拔萃。

知道潘汉章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初期，那时我们已经考上了林中，一天自山上林场下来，突然想看看未来的学校，进校门，满墙都能看到打倒潘汉章的大字报，潘老此时是一中校长，自然是“首当其冲”，名字上还打着红叉，那时就想这个校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六九年中学毕业，自然是上山下乡，我们在工程处接受了工人阶级两年的再教育后,就业当了工人。于一九七一年春转回我居住的林场，在家乡有幸和老校长成为同事，而且还是我的顶头上司。我们之间是上下级，更是朋友，虽然时间不长，但对我的影响之深无法估量。

那时潘校长才解放不久，被当做老中青三结合老干部的代表，结合到了我们上呼兰林场革命委员会，是主管后勤的副主任，我随后也转回了家乡。那时候的年轻人都喜欢技术活，我当了一名电工，就在我兴趣盎然，天天捧着一本厚厚的《电工学》囫囵吞枣强记硬背的时候，一次大会发言“坏了事”。

有一天林场开职工大会，段里指派我发言，内容好像是生产誓师大会的样子。当年17、8岁，争强好胜，回到家搜肠刮肚，认认真真准备了一篇发言稿，在会上有意显示自己，读了半截，就脱稿瞎白话，加之上山下乡的锻炼，不怯场，人越多，越兴奋，效果自我感觉良好。过了第三天，潘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我代表组织通知你，暂时做食堂管理员，从今天起你就做干部工作了。我愕然，极力推辞，再三说我喜欢电工这个活。潘主任拍了拍我的头，声音极柔和：小子啊，你适合当干部，临了笑了笑说：是我相中了你，在我手下干吧！最后又说：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

没得办法，只好“走马上任”。就是这段亲密接触，使我了解了老人家的高风亮节：为人处世坦坦荡荡，接人待物虚怀若谷，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从他身上我看见了一个真正共产党员的高大形象。

初当管理员发愁，愁成本掌握不好，亏了赚了的，愁成本高居不下，群众有意见。潘主任看在眼里，主动拨给食堂两公顷菜地，领着住宿的人，种了黄豆、豆角，栽了辣椒、茄子、柿子、黄瓜。苗弱，那时还不兴使化肥，老人家动员大家掏厕所，沤粪。种地还好，大家高高兴兴，连说带笑，几天就干完了，一说干这活，全哑巴了。常吃食堂的一共30多人，大多是年轻的姑娘小伙，别说亲自掏厕所，就是看也没看过几回。潘主任把大家都哄了去，第一个下去掏，在他的带动下，男的掏粪，女的掺土，沤了好大一堆肥，发酵后给菜上了追肥，小苗蹭蹭长，一天一个样。菜下来了，现吃现摘，新鲜可口。秋天收获了黄豆，榨油炸麻花、炸果子，大豆腐、干豆腐、豆腐脑、浆子，象征性地收几个钱，大家好不高兴，都夸我能干。

日子长了，我逐渐发现他的与众不同。招待客人，别的领导是来人就陪，招待标准越高越好。他一般的人不陪，早早吃完躲开。该陪时总是淡淡的交代一句：今天有客人啊，没明示也没暗示，临了不忘嘱咐一句：把我陪客人的那份扣出来，我自己付账。我当管理员之初，他就明确的说过：我陪客人时，我个人的那份，不要公家报销，我的朋友来更不能记在公家的账上，我自己招待。我当时问过他为什么？他说：我工资高，那才几个小钱啊，想接着说什么，欲言又止摇了摇头，苦笑着走了。

老主任不是不喜欢吃，而且特“嘴馋”，最喜欢吃的是红焖肉。一次对我和炊事员说：给你们添点麻烦，清汤寡水的我受不了，日子长了不吃红焖肉熬的难受，食堂做勤了吧，别人吃不起，保证我一星期二次好吗？不过我和你们约法三章，成本核算，少要一分钱我不吃。第一回开小灶，收钱，报价，他的脸就撂下了：我的话收回，再不吃了。问他为什么？他急赤白脸地说：你算算，这价钱下得来？我这大年纪了，没得叫人戳脊梁骨。我们再三保证，他才笑逐颜开，大快朵颐。

事后我问他为什么如此较真，他拉我坐下，给我讲了在朝鲜战场上一段生生死死的故事：我到朝鲜那年24、5岁，脸圆乎乎的讨人喜欢，何况战士里读过军事院校的实属鳞毛凤角。一开始就被分到师部，我死活不干，一心上前线，首长耐不住我软磨硬泡，同意我下了连队。那是一支罗荣桓带到山东的老部队，除了我和连部的几个小鬼，大多是老兵。指导员是胶东参军的老八路，山东大汉，心地善良，粗犷爽直，非常喜欢我，分配我当了文书。每次战斗，指导员都叫我紧跟着他，很幸运，除了手背上拼刺刀留下一条大疤外，没伤筋没动骨。可第三次战斗就没那么走运了，仗打的惨烈，一想起来啊，我现在还头皮发麻，心尖打颤。连长没了，指导员没了，一百五十多号人的连队打光了，就剩下我自己。那是一场阻击战，我们连单独守一个小山头，黑压压的敌人，打下去，又上来，反反复复的拉锯，炮火铺天盖地，小山头削去了两三米深，工事打平了，通信器材炸烂了，小号兵和他那把心爱的号一起炸飞了，最后连指导员在内剩下十来个人。指导员指着山后一条小路说：小潘，快抄近路直接到团部求援，晚了，一个也活不成了。我不去，指导员用枪指着我：娘的，你敢抗命，老子毙了你。就在我拔腿跑开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他喃喃自语：还是个孩子啊！

走到半路，正遇到了团部派来的援兵，这时小山头已经失守，趁敌人立足未稳，我们夺回了阵地，战友们的尸体横七竖八，没有一个活口，我看见了指导员大睁着眼睛，张着嘴，好像在看着我，对我说什么，我捡起被炸烂的连旗，插在了指导员身旁。

这一仗下来，我成了这个连队的第十六任指导员，两年后我成了这个营的第十二任营教导员。

讲完了这段故事，老领导已经是泪流满面，他问我：小刘你说，这条命是我自己的吗？我不能替这些战友争光，起码不能给他们抹黑吧？

那个时代的青年人崇拜英雄，崇尚金戈铁马的军旅生涯，老领导成了我心中的偶像，有事没事愿意和他在一起，鞍前马后如影相随，不知不觉成了朋友。跟着这样的领导，工作干得顺风顺水，渐渐的有了点小名气，于是写了第一份入党申请书。不久，发展党员，在党支部顺利通过，我庄重的填了入党志愿书，可就在我沾沾自喜的时候，我的入党介绍人告诉我，在总支委员会上没有通过，是潘主任提出来的反对意见。我很惊讶，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他不同意我的理由。三天后，潘主任对我说：知道为什么我没同意这次发展你吗？没等我回答，他就责备我：你原则性怎么这样差啊？李书记吃饭也得花钱啊，是我把这件事在总支委员会上说了，觉得还是考验你一段好，对你将来有好处。

这是一个误会。当时林场转来一个副书记，是我叔叔的老朋友，做过胃切除。来时就和我说：我这胃不争气，一天得吃好几顿饭，兜里揣着饭票麻烦，我按月交钱。问我大约一月得多少钱？我说20元左右，于是李每月交25元。事属正常，谁也没在意，所以潘主任并不知道。也巧了，李书记来两个月以后又转走了，有人对潘主任告了状，加之他也见过李吃饭不交饭票。容不得老人家做调查，就赶上了我入党的事，所以才有了这次的误会。我一五一十说了事情的经过，老人家很平静的说：也好啊，有则加改，无则加免吗。今后啊，你在这事情上是不会犯错了。一开始我还有点埋怨他，后来想通了，对他更加敬重。我是他下属中的“嫡系”，他容不得我身上有半点污点，这是想着力培养、栽培我，也体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磊落和无私。

两年后，林业局按原来的级别重新给他安排了工作，临行前对我嘱咐：我就是对你放心不下，你没入党是我的一块心病，二是你的为人处世太像我，随即又摇摇头，现在这种人吃不开了，我就这样了，你以后日子还长啊，记着要改。

时光荏苒，过往种种恍如昨日，可老人家已经离开我们十年了。就在老主任去世十周年的时候，我和当时在一起的老领导把酒话当年，自然而然谈起老主任，他说：你啊，太像潘汉章，活活的叫老潘带“坏”了，要不啊——

酒后回家，想起这几句话，我异常欣慰，人生在世能做到几分与潘老相似，我这一辈子值，没白活！

                                                 闲云野鹤

                                                 2012-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