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至于寂寥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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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至于寂寥的孤独
卡尔•雅斯贝斯,这位晦涩的哲学家,在他的一本书中曾经说过:“犹如鳗鱼般痛苦的智者,在孤独的路上越走越远,无比漫长的游走,没有终了,而最后到达的,是寂寥。”三、四年前我读这段话时,只是用自己希图超逸世俗的愿望去理解它,其中的深意,自然是隔膜的。现在,在《出关》读过了三遍之后,这段话又不自觉的在我的心里浮现,在这依稀之中,我仿佛尝到鲁迅笔下的苦涩,而他“呆呆的,常常一坐就是半天,一句话也不说”的形象, 也隐约在我的眼前出现。
下面, 就《出关》来谈谈鲁迅晚年的心境。
一、“同道”、后学和俗众
《出关》作于1935年12月,其时鲁迅已经五十四岁了。晚年的鲁迅,看得太多,经历太多,藉着这古书的余绪,在其中寄托自己的心境,是很悲凉的。
《出关》写完不久,就同其他七篇作品一起被编为《故事新编》出版了。在这本书的序言里, 鲁迅谈到创作《奔月》、《铸剑》时的心境,“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里,对着大海,翻着古书,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这心境也颇合于《出关》的。
倘要较了真,非要把《出关》中的人、事和生活中的某人某事对应起来,这种死心眼的方法,是行不通的。但是书中的人、事又绝不是凭空而来。虽则鲁迅说,“叙事有时也有一点旧书上的根据,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但是,信口开河也不是凭空而来。信口开河,是人在无意识的自由放松状态下的自然表现,这里所表现出来的对象特点,也许正是作者的“情结”所在,是作者深层心理的呈现。“信口”而出的东西,在下意识里可能正是作者也未意识到的隐微。
细读《出关》我们会发现,虽然鲁迅在书中“对于古人不及对于今人的诚敬”,“不免时有油滑之处”,但《出关》中的人物,可以看作是鲁迅晚年一生沉痛思索的“知人”的一个总结。
大致看来,《出关》中的人物可分为三类:
一是同道。“同道”在小说中指的是孔子。鲁迅借用《史记》中关于孔子曾向老子问礼的记载,“只取一点因由”,经由“随意点染”而写成, 但是在这随意之中, 却有对于所谓同道的深刻认识。
在《出关》中,孔子也许真算是老子的同道。一是他来的勤(小说一起笔, 老子的学生庚桑楚便不耐烦似的走进来,说“孔丘又来了”);走的勤之外,他还能同老子探讨各种问题,例如下面的这段玄奥的对话:
老子:长久不见了,一定是躲在寓里用功罢?
孔子:哪里哪里,没有出门,在想着。想通了一点:鸦鹊亲嘴;鱼儿涂口水;细腰蜂儿化别个;怀了弟弟,作哥哥的就哭。我自己久不投在变化里了,这怎么能够变化别人呢?
老子:对对!您想通了!
这很像是同道之间的对话了,弄得老子的弟子也说:“那么,不正是同道了吗?”而老子摆一摆手,“我们还是道不同。譬如同是一双鞋子罢,我的是走流沙,他的是上朝廷。”
所以为是,鲁迅也曾以为是“同道”的人,甚至是自己的弟弟,终于都走了别的路了。剩下的是一个“荷戟独彷徨”的斗士,被人骂作“多疑”“刻薄”甚至“恶毒”。《出关》中的孔子,就正是这些“同道”的代表。
再来看学生。庚桑楚是极忠厚的,陪在老子的身边已有很多年了。但是他实心眼,易于受愚弄,看不透人。他不明白孔子与老子的“形同而实不同”的道相异,也不明白老子何以要出关去。他跟随老子,是出于弟子对老师的敬爱,但是老师的学问,老师的精神,他却无由继承。老子对他是没抱太大希望的,最后是让他“不如收拾收拾,回家看看你的老婆去罢。”
在鲁迅,是弟子而兼老婆的许广平,也一样不能真正的理解他。而这才是心中的大悲凉,环绕着他,近于无可摆脱的了。
至于俗众,则更是可厌的了。他们貌似尊敬:
小说中, 关尹喜“一看见老子的脸,就惊叫了一声,即刻滚鞍下马,打着拱”,然后又把老子请到大厅,让他讲学。而“轰轰的一阵之后,屋里逐渐坐满了听讲的人们。同来的八人之中,还有四个巡警,两个签子手,五个探子,一个书记, 账房和厨房。有几个还带着笔、刀、木札,预备钞讲义。”
但是这些人是真的能懂老子的学问吗?他们这表面的趋奉,是真的虔敬吗?
他们请老子来讲学,但老子真的讲起来以后,“大家显出苦脸来了,有些人还似乎手足失措。一个签子手打了一个大哈欠,书记先生竟打起瞌睡来,哗啷一声,刀、笔、木札,都从手里落到席子上了。”
这是鲁迅惯用的讽刺,而这讽刺的笑谑之后又格外的刺心。智者的孤独,在这里是显露无遗了。那些俗众追逐吹捧的热闹,是真的热闹有趣吗?
所以为是,鲁迅也曾以为是“同道”的人,甚至是自己的弟弟,终于都走了别的路了。剩下的是一个“荷戟独彷徨”的斗士,被人骂作“多疑”“刻薄”甚至“恶毒”。《出关》中的孔子,就正是这些“同道”的代表。
再来看学生。庚桑楚是极忠厚的,陪在老子的身边已有很多年了。但是他实心眼,易于受愚弄,看不透人。他不明白孔子与老子的“形同而实不同”的道相异,也不明白老子何以要出关去。他跟随老子,是出于弟子对老师的敬爱,但是老师的学问,老师的精神,他却无由继承。老子对他是没抱太大希望的,最后是让他“不如收拾收拾,回家看看你的老婆去罢。”
在鲁迅,是弟子而兼老婆的许广平,也一样不能真正的理解他。而这才是心中的大悲凉,环绕着他,近于无可摆脱的了。
至于俗众,则更是可厌的了。他们貌似尊敬:
小说中, 关尹喜“一看见老子的脸,就惊叫了一声,即刻滚鞍下马,打着拱”,然后又把老子请到大厅,让他讲学。而“轰轰的一阵之后,屋里逐渐坐满了听讲的人们。同来的八人之中,还有四个巡警,两个签子手,五个探子,一个书记, 账房和厨房。有几个还带着笔、刀、木札,预备钞讲义。”
但是这些人是真的能懂老子的学问吗?他们这表面的趋奉,是真的虔敬吗?
他们请老子来讲学,但老子真的讲起来以后,“大家显出苦脸来了,有些人还似乎手足失措。一个签子手打了一个大哈欠,书记先生竟打起瞌睡来,哗啷一声,刀、笔、木札,都从手里落到席子上了。”
这是鲁迅惯用的讽刺,而这讽刺的笑谑之后又格外的刺心。智者的孤独,在这里是显露无遗了。那些俗众追逐吹捧的热闹,是真的热闹有趣吗?
二、包围中的孤独
鲁迅,历来多有说他深受尼采影响的。为什么要说他是受尼采影响呢?不过是他和尼采有着同样的傲气,能看得穿这世间的虚伪。悲剧一生的尼采,在近于无人理会中终至于疯狂,他说:“你将以俗众的包围是快乐的吗?你如何能忍受他们?”“到人群中去,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
鲁迅是不必生前寂寞的。新文化革命时,他和弟弟周作人就已成名,成为新文学的代表和中坚了。以后,就一直是大教授、名人,在《鲁迅全集》的插页照片上,我们可以看到他在文艺界的颇不寂寞的境况,为人攻击,但是更为人敬仰,为人所崇奉着。
但在这包围之中,晚年的鲁迅写了《出关》。《出关》由四节组成,前面两节写的是孔子的两次拜访,在第二节的末尾,老子说要出关了。第三节写的是老子在函谷关口为关尹喜所拦,被请讲学,写完将以后关尹喜又领着众人送老子出关。第四节是大家回到关上,议论着老子的讲义,最后是各干各的去了。
《出关》中的老子,应是鲁迅晚年心境的反映。他是不寂寞的,总有人来,众人也都包围着他,有同道,弟子,还有其他人。但是在这人堆之中,鲁迅是快乐的吗?
一篇《出关》,一开头就是“老子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后来“呆木头”这一比喻又反复出现,仅在一、二节就有四次。老子是讲究静的,他说过“致虚极,守静笃”的话, 要“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老子因何厌弃了动,鲁迅并没有对此作哲学上的探讨,他不过是藉着老子的这一特征来寄托自己的心境。木头而至于呆,该是看穿一切之后的心死吧。也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才能有这样的文字:
不多久,牛就放开了脚步。大家在关口目送着,去了两三丈远,还辨得出白发、黄袍、青牛、白口袋,接着就尘土逐步而起,罩着人和牛,一律变成灰色,再一会,已只有黄尘滚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厌弃了这世界,你将到哪里呢?”诗人拜伦曾这样唱过,但是那时拜伦是年轻的,他这样的咏叹,不过是年轻人的暂时的伤愁罢了,对于生活的热爱,他并未失去。但是晚年的鲁迅,在近乎一生的经历中,“同道”和俗众的面目,已看得太多。虽然这是一个人们聚集喧闹的地方,但是孤独却在鲁迅的心里盘踞,不肯离去的了。于是,和老子一样,要出关去,走流沙。留在这里,是要看着同道们向“朝廷”里去,是要听这样的话语吗?
“这就是稿子?”账房先生提起一串木札来,翻着,说,“字倒还写得干净。我看到市上去卖起来,一定会有人要的。”
书记先生也凑上去,看着一片,念道:
“‘道可道,非常道’……哼,还是这些老套。真叫人头痛,讨厌 ……”
“老实说,我是猜他要讲自己的恋爱故事,这才去听的。要是早知道他不过这么胡说八道,我就压根儿不去坐这么大半天受罪……”
“我倒怕这种东西,没有人要看,”书记摇着手,说,“连五个饽饽的本钱也捞不回。”
鲁迅深味了这世间的炎凉,世人的浅薄,就借着这口来表明自己的绝望,而寂寥,终于就来临了。
在鲁迅看来,《道德经》,它在人间的真正地位,不过是这样:
“门外的人们, 一溜烟的跑下去了。屋里的人们,也不再说什么话,账房和书记都出去了。关尹喜才用袍袖子把案上的灰尘拂了一拂,提起两串木札来,放在堆着充公的盐、胡麻、布、大豆、饽饽等类的架子上。”
同着“盐、胡麻、布、大豆、饽饽”一样,精神在世人心中能得到的最大尊崇也不过如此——能卖十个饽饽吗?
及至看清了这一点,年轻时曾付诸于“唤醒”“救助”民众的愿望就渐次消泯,终于明白自己在这世上,不过是别一类人。在这清醒的痛苦之中,晚年的鲁迅写了《出关》。
结语
《出关》写完,已是一九三五年十二月,距鲁迅的去世,不到一年。在此后留下的遗嘱中,鲁迅“决不饶恕他们”“不要任何形式的悼念”,他是已深味这寂寥的。
但是他死后是盛大的仪式,他不饶恕的人今天正在文化界走俏,他终于也只是成为一只蟋蟀 ——活着时勤于唱歌,死后被蚂蚁们啃咬。
他将以为快乐吗?
老子说“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而一切孤独战士的孤独,也正是如此,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无论是冷落还是推崇。你以为鲁迅爱听他的研究者们的大论吗?
也许他更愿意呆在地狱。
这篇小文,自然也是如此。
这篇小文,自然也是如此。
(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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