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踏浪

宋代诗人高翥在他著名的“清明”诗中写道：“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描述古人每逢清明节前去墓园给先人扫墓时悲痛欲绝的心情。
离清明节不到半个月了，咸阳近日总是春雨蒙蒙，更给我增添了无限的惆怅与伤感。二十七年来，每到这个时候，我思念兄长的感受愈加强烈了。绵绵春雨落下，驱散了漂浮在古城上空的尘埃，空气清新、清凉、舒服。树木、花草被雨水冲刷得翠绿欲滴，格外精神。 我打着的那把黑色的旧伞，徜徉在咸阳湖畔，四周静得似乎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在追忆故人的日子，我很想知道在另一个世界上的忘年交兄长此刻正在做什么？他过得还好吗？1978年是我的而立之年，被招工老师骗到农场工作已经整整七年了，但我仍在大田里修理地球，每天陪伴我的是铁锨、锄头、板车……每天的工作是挖地、施肥、除草、浇地、犁地、耙地、耱地，赶马车.....。那个时候，我工资微薄，穷困潦倒，双子襁褓，度日如年，累累如丧家之犬。尽管我性格坚毅，从没向人乞讨过，但在我最背运的时候，家人嫌贫爱富，表情傲慢、目光鄙视，语言嘲讽。说实话，家人的冷漠，对我的心灵造成极大伤害，我死的心都有。我就像一只飞翔的无脚鸟，在茫茫的人生路上无处停靠、不能歇息，只能不停地在空中飞翔。我年轻时离开西安大都市，来到秦岭深山老林中名不见经传的凤县石山坪，“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三年的插队落户，荒废了学业，浪费了青春，终日过的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拂指乱其所为”的苦难生活，承受不能承受之重。我又是多么想做一只无脚鸟，穿过漫天风雨，把家人带到风平浪静的港湾，让他们得到幸福后，精疲力竭，嘎然而逝。
有一天，听说特种作物研究所的干事要回业务岗位，我在一位朋友的陪同下，来到这个研究所面试。所谓面试，也就是问一些常识问题，看此人是否长的端庄，头脑是否正常。第二天，研究所派专人找到我，通知去办手续，来所上班。我的工作就是给领导端茶送水，扫地抹桌，取信领报，管理资料，发放办公用品，安排临时工下地劳动，以及到医院照顾病人等等杂务。
也许我用自己的劳碌赎了罪，上天心生怜悯，人生路上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正在此时，一批军队干部转业到我们科学院，一位东北部队的团政委被任命为研究所党委书记。他曾经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上甘岭战役，功勋卓著。虽然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但文字功夫了得，洋洋大作一挥而就，常常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国家级报纸上发表文章，其写作水平常人无法望其项背。他来研究所后，正值平反冤假错案，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平日里伏案疾书，挥写材料。他龙飞凤舞的字体，如孙悟空腾云驾雾翻跟头，潦草、难辨，先后找了几位大学生帮忙誊清，因无法辨认，最后都退出了事。 有一天，他“急病乱投医”，风风火火走进我办公室，问我能不能帮忙抄写。我仿佛有神相助，在一般人眼里的那些“天书”，我抄起来竟得心应手，无一字差错，他很满意。从此，我当起他的“抄手”来了，天天晚上加班帮他誊写稿件，有时要干到下半夜。每逢加班抄写，他总是和夫人给我送来夜间加餐，有时是“肉夹馍”，有时是小笼包，还提上一壶热茶……。一个正处级领导，如此亲民、近民，这在当今社会是无法想象的。从此，我与文字工作结下了不解之缘。

次年年底，他调到全院最大的专业研究所任党委书记。大雪纷飞的一个晚上，他穿的军装，戴着一顶落满雪花的毛茸茸棉军帽来到我家，一进门他就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到新单位当助手，我妻子的工作任意挑选……“士为知己者死”，我当即就爽快答应下来了。来到新的工作单位，他让我主办研究所的《情况反映》，向上级反映科研和学术动态。我主办了35期，直到他调离停刊。刚开始的时候，他让我写一篇通讯，谁知写好后，他把百分之八十的文字都删掉了，用红笔在文字缝隙中重写，这让我大吃一惊。他常给我传授谋篇立意、如何划分层次、如何首尾呼应、如何写出风采的方法。接着，他又放手让我从事正式文件、材料的起草撰写，鼓励我向报刊投稿。经过他精心传授，我的写作水平有了质的提高。 我所在办公室的副主任年长我九岁，他原是外县高中的语文老师，调来时间不长。有一次他对我说:" 我发现凡是你写的文章，书记基本没改动。而我写的东西，人家差不多都删改完了。我上次有意让你代我抄好后上交，没想到基本没改！" 他的意思是说，书记看是我的字体而不改动，这是看人下菜。我没想到人家小肚鸡肠到如此地步，不客气地对他说:"我抄你稿子的过程中已做了修改。你理论上比我强，但你写的东西给人感觉是看电视系列剧，而不是连续剧。段落与段落，句子与和句子之间是并列式的，缺乏内在逻辑联系，你写东西的弱点一贯如此"………… 我万万没有想到，当年偶然一次帮兄长抄写文稿，竟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几十年来，我的主要工作是撰写科研计划、工作总结、调查报告，通讯报道稿件。在省级报刊发表文章数十篇，被公认为“笔杆子”。我写的文学作品获陕西高校2008年度文学创作二等奖，也算是退休前对我职业生涯的交待吧。
1982年春季，国家惟一一次出台“工代干”转干政策，规定凡工人身份、从事管理工作三年以上的职工，必须参加考试。考前，单位给这批人10天时间复习高中的政治、语文、世界历史、世界地理课程。 “文革”前，我只上了一年高中，随后就下乡、工作，面对考试，心中忐忑不安。我清楚地记得，临考之前，他对我说：“一定要抓住机会，考出好成绩，这是你改变身份的唯一机会！”

考试那天，很多人走进考场后，手拿着试卷发愣，随即撕掉试卷转身离去。我们农业科学院共有六十多人参加考试，最后转为国家干部的不到十个人，我各科考试成绩基本满分，总分名列全院第一，遥遥领先于第二名。消息传来，兄长走进我的办公室，一手拍着我的肩膀，一手竖起大拇指对我说：“小吴，有种！好样的！为我挣了光！”
兄长不仅在工作上对我谆谆教导，对我生活上也关怀备至。我年轻时经济负担重，营养不良，身体嬴弱，连发几天低烧，终于住进医院。住院三天，他四次前来看我，还带来30元困难补助金（顶得上一个月工资），我感动得泪流满面。“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又遇顶头风”，一九七八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最背运的时光，不仅生活入不敷出，而且两个儿子也同时患上急性肝炎，他闻讯后提着一大袋子红枣专程来家看望，亲自安排车辆送医院治疗......我以为自己从此就有了可交心的友谊，以文字的愉悦和自己的成绩与我的兄长分享生命的甜蜜、还有快乐。然而，像生命里所有的美好与美丽一样，我的拥有竟是那么短暂，那么仓促。一九八八年初，他患感冒，我前往杨凌示范区他的家里看他。此时的他，靠在床上，看到我来非常高兴，说道：“我身体不好，就不下床了。我有预感，活不过六十”我对他劝慰。他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的身体是不太好，我曾几次陪他上医院看病。走在路上，他让我看手表，每隔一分钟向他报时，时间一到，他的心脏骤停一秒。此时的他，脸色苍白，异常痛苦。他说，"文革"支左，调解两派群众组织的矛盾，夜以继日，非常辛苦，得了冠心病和高血压。谁知当年八月，兄长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撒手人寰，享年只有五十六岁。
每年的清明节，兄长的音容笑貌总在我面前浮现，是您给了我无法创造的美丽，是您给了我生命里一份坚定支持与热情鼓励。希望如灯，那是人生的方向，您把它点燃，然后把它悬挂在我人生航船的桅杆上，让它照亮我的前程，耀眼生华，生生不息。还没来得及感谢，您已渐行渐远了。遍寻红尘无数遍，惟兄长不可见兮，怎能不让我徒生悲伤。我的兄长，今生今世的滚滚红尘里我再也见不到你慈祥的面容了。真是人生苦短，似水流年，让我伤感！
（写于2015年3月23日凌晨3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