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踏浪

离开松树峁，我提议上“药园”这个地方转转。
在我的印象里，药园坐落在大山脚下，茅屋周围松树成林，怪石嶙峋，屋后巍峨的大山让人仰止，好像随时都会垮塌下来似的。我和梁先生，以及我的儿子沿着“狗脊梁”向上攀爬，如今山坡上栽种的尽是花椒树、核桃树。我问梁先生：“原先种的苹果树呢？”梁答道：“树太老了，早就砍了”。当年，生产队派我和骟匠陈本安到凤州苍坪村背苹果树苗。我们一人背一大梱，沿着连云古栈道，翻山越岭，往返走了120里，才把树苗背回来，很苦很累。不过，跟着骟匠出去并不吃亏，他的熟人很多，走到哪吃到哪，尽是好饭招待。说着说着，我们来到药园。四十多年过去了，以前的土屋早已坍塌，如今残垣断壁，荒草遍地，一副破败景象。我说:“过去这个地方建有牛圈、羊圈，每年冬季我们要来这里起圈。春季玉米播种前，要把土粪用背篓背到地里。起圈和背粪，稍不小心，粪土就会从脖子后面灌进衣服里……。这家人很好，每次收工都不让我们学生走，非要留下吃饭不可。”
刚下乡不久，天气寒冷，听到药园文家老太仙逝，我们几个知青沿着崎岖小路向药园走去。
走进文家，蜡烛火焰随风摇曳，屋内弥漫着烧香的气味。文老太昨夜急性心脏病发作，突然猝死，尚未更换衣服，正静卧在土炕上。当地人死后有个习俗：换衣、入殓都是找外人帮忙，恰好我们几个知青来此插队锻炼，生产队长就让我们给文老太换老衣。
“我的妈呀，这可咋办呀？”听到这个“命令”，我们一下子懵了，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怎么办好。我们从小长在大城市，从没见过死人，更不用说给死人换衣服了。有的知青见状，往后退缩，准备开溜。想到我们远离家人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吗？更重要的是，难道愿意舍弃一顿美餐吗？我刚满二十岁，在知青中年龄最大，眼前已无退路。她家儿媳妇念叨：“妈妈，西安的学生娃给你老换衣服了”，事已至此，我大喊了一声“上！”，几人跳上土炕，七手八脚，扒光文老太身上的衣裳，把遗体反扣过来，抬起她的两只胳膊，先套上棉袄，又套上棉裤，再将遗体翻转过来。接着，她儿媳手拿湿毛巾，擦净死者的双手、双脚，掰开她的手掌，塞上一块馍，口里喃喃道：“妈妈，去西天的路上，你要小心一点，要是路上遇到狗，你就用馍块打它，千万不要被狗咬了”等语。我站在旁边一直在想：“为啥不让他儿子给他娘塞馍块和祈祷念叨，非要让儿媳妇出面呢？”
随后就开始入殓、安埋。此时，悲怆的唢呐声回荡在山谷，披麻戴孝的儿孙们，个个哭天抹地，让人听了格外揪心。我和其他人气喘吁吁抬着棺材来到墓地，老人的侄儿先跳进一米多深的墓底（山区石头多，墓坑挖不深），用背驮着棺底缓缓向墓底落去。突然，系在棺木一侧的绳子断了，棺材突然向一边倾斜，人们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把她侄子从墓坑边沿的缝隙中拽了上来，避免了姑侄同赴黄泉路的悲剧。这种由侄儿驮棺底埋葬人的风俗我至今不解，太危险了。
总算等到就餐时刻，摆在面前的是烟熏肥肉片烧梅干菜、浆水菜、白菜炖粉条，包谷碴干饭、自制果酒。面对美味佳肴，我们操起筷子，大快朵颐，狼吞虎咽，先是“横扫千军如卷席”，继而“天翻地覆慨而慷”。席间，我们还偷偷来到土屋后面的空地上，摔跤健身，消耗体力，空乏其身，随又转身坐回席面上，不放过天赐良机。
梁先生和我的大儿子听到我诉说的故事，唏嘘不止，非常震惊。是的，他们震惊是有道理的。时代不同了，现在很多二十岁的年轻人，娇生惯养，父母视为掌上明珠，与我们天地之差。前些年，我退居二线后，来到陕西某高校当老师，相当一部分学生(包括贫困生)挥霍父母血汗钱没有愧疚之意，谈情说爱，夜不归宿，通宵泡网吧，抽烟喝酒，虚度年华，让我痛心！ 四十多年过去了，每当想起农村的插队生活，总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徐迟在《火中的凤凰》一文中写道：“这是一只火中的凤凰，一只新生的凤凰，它在大火之中涅槃，却又从灰烬里新生”，我们把人生中最宝贵的青春留在了绵绵秦岭，又从这里腾飞，踏上人生新的征程。
（写于2015年3月25日凌晨2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