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话柒

  如果你愿意听，我当然可以全部都告诉你。当年的那些事已经在我心里埋藏了好久。
  我的家乡是一个很小的村子，那儿的房屋是七零八落地散落在高高低低的土地上，村里人向来相处的十分融洽。村子的周围生长着许多树木，后来这些树逐年被村民砍伐做了建新房的木材。有一条小小的河流从村中穿过，河是灌溉河，唯有夏季才看的到河里有流水，其实平时那只是一条长满野草的深沟。
  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过，我们那个村子存在着一个土地神，那土地神一直佑护着我们这一方居民。我在十岁之前对这传说是十分相信的，心中对这神满怀敬意，暗自祈求这神能保佑自己将来万事顺利。之后大概是看了《西游记》，知道土地神之类都是神话里的人物，因此对本村所流传的神愈发不再相信。后来又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这土地老爷的神灵就居住在村子后面的那个大土墩中，你诚心诚意的去拜他，他就会显灵。那个土墩我曾无数次的爬上去玩耍，并未见有什么特别之处，从远处看，倒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晚间从旁边路过，难免让人觉得有些害怕。关于这土墩的来历，我也听老人们说过，有人说这本来就是一座古墓，埋葬着古代某位大臣；也有人说这是抗战年间某军队修筑的一座碉堡，后来由于战乱，碉堡塌了，时间一长就形成了土墩。不管这土墩究竟从何而来，至于这里是不是住着神，倒是我先想弄清楚的，于是，有一天，我和同村的一个伙伴叶子做了个伟大的决定，我们两要一起爬上这土墩去寻神。我们从家里扛出铁锹，来到土墩下，盘算着如何开挖，寻找传说中的神。最终的结果可想而知，我们只挖了一个小小的坑，然后就累的回家吃饭去，自然什么也没有寻到，此后再没有干过这样的傻事。
  说起叶子，他的确是我最好的伙伴，他比我小三岁，个头也比我矮一截。我们时常一起去钓虾、去爬树、去做各种有趣的冒险，唯独不可以一起下河去游泳。他自己说过，他小时候，有个算命先生给他算过命，说他命中犯水，不宜到河边玩耍，否则将有祸害。他家里人时刻谨记这神谕，从不让他去水深的河边玩，更不许他下河游泳。但是夏季一到，我和他总要偷偷地跑出去，把衣服一脱，跳入河中畅游一番。后来被他家里人抓到过几次，他家里人一再警告我不要带他去河里游泳，并让叶子少和我往来。但是叶子还和从前一样，和我嬉戏打闹。我读初三的时候，叶子一家人都搬走了，他家搬家的那几天我在学校，等到周末回到村子，却看见他家的大门紧锁着，门外平时放着的东西也全都没有了，我跑过去，绕着他家的空房子转了几圈，这才意识到他家已经搬走了。我连向他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他家就这样悄悄的搬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叹息着回家去。几个月以后，叶子打了电话给我，说他不习惯新家的生活，好想念在老家的日子，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沉默一会儿，最后只说，大概过年回来吧！那时我总在问自己，是不是因为我经常带着他偷偷地下河去游泳，他家里人又制止不了，所以才决定搬家的，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犯了多么大的一个错啊。
  没有了叶子的陪伴，我失去许多乐趣，时常只能一个人玩耍，可是一个人又有什么好玩的呢，只好在家里看电视，最后，每到放假，回到家里，连家门也很少出了。有时在家里待的烦了，便来到土墩前转悠，当初和叶子在这里寻神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倘若此处真的有神灵，但愿我们都能够平平安安的成长。
  我读高二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我的爷爷患了老人痴呆，次年的夏季不幸落水去世。记忆中的爷爷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上了年纪也不肯安分，喜欢到处瞎逛，有时候还要步行七八里路去集市上赶集，他常年穿着灰蓝色的大褂，套着宽大的裤子，用一根麻绳系着，脚上踩着旧式的帆布军鞋。他常常会沿着村里的那条河溜达，看看田野，看看庄稼。他背着双手，往河堤上那么一站，像极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民，实际上他就是从那样的艰苦年代走过来的，只是一直未改变自己的装束。然而从远处看，他那消瘦但是挺拔的身形独立在河岸，又有几分伟人的样子。
  爷爷有时候会和我们讲一些他年轻时的经历，讲闹饥荒的年代里他是如何活下来的，我们都觉得很传奇；讲他半夜里路过乱坟头遇鬼的事情，我们又觉得可怕却有趣。他说话断断续续，声音厚重而含糊不清，说的话难免让人有些不大明白，要仔细琢磨一下，才得清楚。讲的兴起时，他的吐沫便要横飞，让听的人马上避而远之。他有时候会去村头的小商店里和几个老头老太太们一起打麻将，他们都是打一两毛钱一牌的，他总是输多赢少，打了一下午，输了一块多钱，也气的跳脚大骂，因此别人都不大愿意和他打牌。
  爷爷变得痴呆以后，依然喜欢在村子里乱转，谁都拦不住他，他一会儿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又胡说乱扯，还做了许多荒唐而又让人哭笑不得的事，亲属们刚开始还对他是嘘寒问暖，商议着如何照料他，日子一长，大家都厌烦了，谁也不想多管些什么了，眼睛里满是冷漠的神色，面目上却又扮作热心的模样。
  爷爷爱抽烟，“疯”了之后，仍然要抽，亲人们是不许他再抽烟的，原因是他容易乱丢烟火，有一次就烧掉了别人家的草垛，被人家大骂一顿，亲人们道了许多歉才了事。后来有天晚上，他躲在蚊帐里抽烟，把帐子都点着了，还好他自己倒是先钻了出来。没有烟抽的他时常在村里慢悠悠地走，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语，不管遇见了谁，他都伸出他那干枯的手，可怜似的哀求着说：给一支烟抽吧！村里认识他的人或许会给他一支烟，要是过路的人撞见了他，肯定要像躲瘟神似得躲得远远的。
  对于爷爷的死，我一直很迷惑。当初只知道他有天晚上睡到半夜里。然后突然跑出了家门，就再没回来过。亲人们四处寻找，找了许多天也一无所获。那时我还在学校里上课，每天也无心思去听课，一个星期之后，突然就听家里人说，爷爷死了。问详细情况，说是有人在很远的一条河里发现了一具尸首，报告到派出所里，派出所发布了通告，亲属们闻讯前去，最后确认那正是死去的爷爷。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爷爷的骨灰盒正摆在了竹竿和芦席搭起的灵堂里。亲属们有人在烧纸，有人在放鞭炮，有人在跑前跑后的忙碌。七大姑八大姨们则哭成了一团，早已分不清你我。我站在一旁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看着她们有眼泪和没眼泪的嚎哭，却一点也不觉得悲伤，她们哭的累了，完了，把脸一抹，又咧着嘴聊起了家常，我这才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凄凉。一阵风吹过，火盆里的火星和灰垢在半空中飞旋，一根没固定好的竹竿这时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正砸在了我的头上。谁让我始终没流一滴眼泪呢。
  爷爷去世后，村子里平静了许多，亲人们也终于全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比原先多了许多。只是冷漠的眼神有时候还是那样的冷漠。亲属与亲属之间，也时常矛盾不断，为争一点小利，闹得脸红脖子粗。即便是颜面上说说笑笑，私底下又在勾心斗角。都是亲人，都是家人，又何必如此。
  到了高三，我变得十分懒散，不想做任何事情，思绪总是处于一种游离状态。像是被抽取了灵魂，只剩下一具空壳，行尸走肉般的活着。高三下半学期，当别人都在为高考冲刺而拼命时，我却仍然整天浑浑噩噩。班主任的一次调位，让我坐在了小秋的旁边。小秋是个十分安静的女孩子，话不多。和她同学三年了，我从未注意起她。这回，坐的如此近，突然觉得她的安静十分的好，从不嚷嚷，不抱怨，每天做着复习资料，想着她自己的事，这份安静让人感到很惬意。我开始有意无意间的关注起了她。
  年少无知的爱慕总是那样天真，错将这份好感当做了爱恋。我写过信给小秋，字里行间表达着那朦胧的意思，她是精明的女孩子，自然明白这些，总是委婉地回避。后来我又想，高考在即，自己真的不能够这样，还是将这份不该有的爱意藏在心里吧，也许将在以后绽放，但决不能是这个时期。
  毕业以后，我没有再读书，决定去打工，和小秋很少再联系了。我在合肥的某家酒店里工作了一年，第二年去了上海，想起好久没有和小秋联系，于是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得知她也在上海工作，再一问在上海什么地方哪一条路上，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她居然和我同在一个地方，并且同一条路上，离的那样子的近。她说有空来玩，我说好的，有空会去。某一天，我放假，我骑着一辆自行车在外面四处转悠，心想今天刚好有空，何不去找小秋，很久没见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想到这里，我欣喜若狂，马上飞快地蹬着自行车，沿着马路往前去。小秋就在这条路的另一头，走完这条路，我就可以看见她了。曾经被藏在心里的爱意一点一点地绽放开来了。想着这次去了，会有怎样的结果呢？也许，会有所收获呢，毕竟我和她是如此的有缘啊，在这异乡竟然离的如此之近。对于有缘人来说，世界不就是这样的小吗。
  可是最终的结果是我没有去找小秋，我沿着那条路返回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骑着自行车去向这条路的尽头，去看一眼久未相见的她，但我的确做了逃兵，逃回了自己一个人的世界。橘红色的夕阳照在我的脸上，我低头踩着自己的自行车远去。
  在上海待了半年，始终没有去找过小秋，和她之间的联系也随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少了，直到后来，彼此再也没有联络过。有时候我会告诉自己，有些事，能够留下一些难忘的记忆不就已经是很美好的结局了吗，何必去惋惜那么多呢。青春不就是如此吗？
  去年的春节，我回到家乡，家乡下了一场大雪，整片天地都是白色。我踏着雪，在村里漫步，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十分舒适。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村里的那座传说居住着神灵的土墩前，这里也是一片雪白，像一座小小的雪山。儿时曾在这里祈求神灵保佑自己以后万事顺利，回想一下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以及在外打工的遭遇，似乎并不是多么顺利——好友叶子的离开、爷爷的痴呆与逝世、和喜欢的女孩小秋不再联系。这些都是我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看来此处并没有什么神灵的存在，就算有，他也从来没有保佑过我。如今碌碌无为的我逐渐被磨灭了奋斗的锐气，似乎是习惯了这东奔西走、有苦有甜、平平凡凡的生活。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却是我必须要去面对的生活。
  可是转念一想，生活中虽然总有许多的不如意，到头来自己的骨子里却变得坚强许多，这是生活磨练的结果，是一种收获。土墩里纵然没有神灵，然而神灵其实是一直存在于我的心中，冥冥之中他在看着我，我的心声他会听到，我的祈求他会实现。只要我肯努力，永不言弃，他一定总是庇佑着我成长。
  我该相信我心中的神灵啊，或许我们都该相信，只有相信，他才会灵。就像那时的我站在土墩前，沐浴着冬日明媚的阳光，相信世界依然如此美好，心里便不会觉得寒冷。

       --------------猫话柒 2013.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