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地守候

早在半月前，你已经不能吃东西，连咽一口水都困难，皮肤总是又湿又冷，浑身像刀割一样的疼痛，也很少与我们交流了，唯有你的宝贝儿子喊你时，你还能使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睛，看看他。我们多想你还能像先前那样与我们谈笑风生地诉说着你的过往和你规划的未来。可你这些种种迹象都表明你已经进入了临终状态，只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愿意过早地接受而已。你也还在坚持，你说儿子结婚的那天，你还要去婚礼的现场亲眼看着儿子牵着新娘的手，还要等着儿媳喊你一声妈妈。所以你表现的特别坚强，可死神并不体量一个母亲的心愿，肆意地一点一点变本加厉地吞噬着你的每一寸肌肤，直到让你处于脱水状态，吞咽出现困难，周围循环血液量锐减，皮肤又湿又冷，摸上去凉凉的。你最疼爱的大姐总是怕你冷，给你加盖被褥以保温。你的的二妹则坐在你的床尾，用双手抱着你的脚，给你取暖。她们不知道，你在这时候即使只给你的手脚加盖一点点重量的被褥，都会觉得太重，觉得无法忍受。你喘气喘的厉害，呼吸时，积聚在喉部或肺部的分泌物会发出咯咯的响声，医学上称为“死亡哮吼声”，使人听了很不舒服。给予氧气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你的老公也这样做了，但你已失去了利用氧气的能力，此时给你供氧已无法减轻这种“呼吸饥饿”。我们应该打开窗户，给病床周围留出足够的空间。可大家总怕把你冷冻着了，门窗紧闭着，床周围几乎每天都围着关心你爱你的人，他们都想和你再聚聚，多留下一些你的记忆，所以你要原谅他们这样做。你每天都要靠使用吗啡或杜冷丁减轻喘气困难和焦虑，还有难忍的疼痛。你无法进食和饮水时，拒绝用胃管喂食物和水，这一点你是对的，你已经感觉不到饥饿了。相反，脱水和缺乏营养的状态造成血液内的酮体积聚，从而产生一种止痛药的效应，使你有一种异常欣快感。这种时候即使给你输注一点点葡萄糖，都会抵消这种异常的欣快感。而且，此时给你喂食还会造成呕吐、食物进入气管导致窒息而痛苦的挣扎等后果，这样，我们就无法安静地走向死亡。静脉输液虽然能解决你陷入谵妄状态的脱水问题，但同时带给你的是水肿、恶心和疼痛。你的家人不知道这一点，每天都要求给你输大量的脂肪乳，还有白蛋白，他们认为这样能挽留你，可你终是一天一天的衰竭。

其实，从你发病到现在这种状态，你说你会像我一样坚强，会乐观，我也相信你一定会做到。只可惜你没有我这样幸运。我们在一起工作十一年，虽然不在同一个科室，我从来没见你生过病，你每天都是精神抖擞的上班，不知疲倦的工作，什么脏的累的难的，你都会扛下来，你的工作能力，你的敬业精神让很多同事都敬佩,你总是能带给同事们无限的快乐，让病人记住你温暖的笑容。生病后，你的脸上没有沮丧没有绝望，你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你甚至从不避讳说起自己的病情。床头上放着一堆的书籍，谈的全是怎样克服癌症，你像健康人一样有规律地生活，在那段时间里，因为你的晨跑曾多少次打乱榕树上憨睡的小鸟。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你做什么，我甚至在你拔针时忘了你的血小板减少需要多加按压针眼而让你多流了些血。但是，无事时我总是默默地站在你的床头，为你鼓掌，为你加油，为你祈祷。站在你床头的那些日子是我最活跃的时光，不仅仅因为你的笑脸，不仅仅因为我们是同事，你曾经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过我鼓励，让我有了战胜病魔的勇气，可今天我却不能说什么，我像风一样的从你的房间里退出来，躲在无人的角落里大哭。自从你住进病房，我的情绪也开始低落到尘埃里，看着你的时候，我总想掉泪，如果眼泪能滋润你即将枯萎的生命，我不在乎哭瞎我的眼睛。

可坚强的堡垒抵不住癌细胞的侵占，再多的爱不能阻止生命悄悄的从你身边溜走。我看着你的头发因为化疗药物的副作用而大把大把的脱落，看着你神采奕奕的眼睛慢慢变得空洞，看着你红润的面色慢慢变得晦滞，看着你颧骨一点一点的凸出，看着你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勉强，看着你疼痛的折磨让你越来越暴躁，看着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容易掉泪。我只能眼睁睁这样看着，直到眼睁睁看着你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因为血小板减少，凝血功能差，你的手上全部是针眼，手也变成了瘀血状，在你手上再也找不到穿刺的血管了。护理你的护士都不忍再给你作静脉穿刺。很平常的让我去帮你作静脉穿刺输液的医生，他的话语那样平淡，让我突然心生怨恨，尽管我平时是很尊敬他的。我以前在临床上工作时，曾经是颈静脉穿刺高手，不知是谁想到了我。可我毕竟很长时间没拿针了，穿刺的对象竟然是你，我怎么下得了手。

我颤抖着双手拿起你的手，卷起你的衣袖，惨白的手臂青筋暴露，像一条条青蛇游行在因缺乏阳光照射而惨白的水渠中。青筋上布满了针眼，什么时候，你的同事们曾在你的手臂上留下了那么多的针眼，我不能原谅她们的狠心，尽管那是她们的职责，但是那天我拿起针头的手是那样的沉重，像不堪负荷全世界的重量。你勉强眼开眼睛，看了医生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然后望着窗处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你那样仓促的一暼让我看不清你的眼底究竟蕴藏着什么。你儿子的婚期也就在这几天，我们都知道儿子是你永远的牵挂，你曾经说过要给他一个最风光的婚礼，但现在你却连看他一眼都那么费力了。我或许已经读懂了你的那一暼，你是想用输液来延长你已经快消失殆尽的生命，你是想让儿子按照已定的婚期顺利地走入婚姻的殿堂，不要因为你而改婚期。我毫不犹豫地将静脉导管刺入你的颈静脉，可是，你知道吗？那一刺就像刺在了我的心上一样的痛。因血小板太低，你已经出现了感染高烧症状，各种治疗措施都用上了，但40°C的体温居高不下，脑出血严重，压迫视神经，双眼已经看不清东西了，意识朦胧中，你双手不停地在空中挥动，仿佛要抓住什么。在我按下你双手时，你抓住了我的手，并紧紧地攥住，然后又轻轻地揉捏着，嘴里喃喃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可现在你的手却是那样的无力，冰冷。你一动不动地躺着，除了还有微弱的呼吸，我们都知道你还在坚持着。后天就是你儿子的婚期，你一定要挺过来。
 

今夜，我静静地坐在窗前很久很久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里，在你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怎么会突然这样的想起你。你知道吗？因为你，我变得很忧郁，也因为你，我开始想像将来这一天，我会不会和你一样，那该是怎样的一段岁月？我并不是害怕死亡，亲眼目睹你接受死亡的过程，那么从容，我还害怕什么。只是这种过程太漫长，太让人受煎熬.....
  

我忘不了你的一切正如我忘不了我与生俱来的沉默一样。你为你所护理过的病人奉献了那么多的爱与同情，怎么就感动不了死神呢。我们不能狂妄地和上帝争夺你的生命，我们不能无私地做到只是默默地怀念、祈祷，与黑暗抗争，与寒冷对垒，在所有的和今天一样的时刻，在阳光照不到的心坎上，在心灵像一片雨季的树叶盛载过多的雨水而一滴一滴往外冒时，我只能自我安慰，你的血管上有我刺下的铭印，那是我前生在你身上写下的我的名字，我就这样安慰自己。

今生我们不能一起相守，就让我们在天堂相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