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在游

小说：
（一）
下了一夜的大雪，天大亮了，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整个一冬也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都立春了，老天爷还不依不饶地非得把人们拉回严寒里。“这该死的天，还下得没完没啦！”林雪心里暗暗地骂道。
林雪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不想起床。是啊，今晨是可以赖床的，不必如每天像拧紧了的发条一丝不苟地运转起来，无论睡得好与否，六点必须起床，上完大小便、刷牙、洗脸、随便对付一口早餐，手忙脚乱地化化淡妆。然后乘坐205路在大马路站下，再倒到853路，大约需要在争先恐后的高峰中，挤一小时左右的公交，于八点前准时到达公司门口。二十九天如一日，林雪都像钟摆一样风雨无阻、准确无误地出现在公司门口。
今天完全不必八点前赶到公司。昨天下班时，售楼处刘经理已经通知她了，因为在一个月的试用期里，她的工作业绩达不到聘用合同的要求。试用期满，公司决定不聘用她。公司要求新聘用的售楼员在一个月试用期内，售出的楼房不少于两套。林雪一套都没有售出，游戏规则是双方认可的，因此林雪对公司不聘用她，并无怨言。今天，她到公司只是去结算第一月也是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早一点晚一点都无所谓的。
她仍然如同每天一样，不到七点就出门了。雪花打到脸上瞬间就融化了，凉凉的感觉。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能见度极低。她艰难地迎风撑起伞，粘满雪花的黑色皮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咯、吱咯”的声音，她把自己置身于漫天飞舞的大雪中，成为一片银装素裹中一个移动的黑影。
......
记得两年前，也是在这样春寒料峭的初春。满头白发的妈妈，一脸愁容地送她到村口，眼睛湿湿地央求她：“雪呀，今年就别出去打工了，在家相看一个差不多的对象，结婚算了，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要嫁人自然是越早越好，你也二十五岁了，老大不小了，就听妈劝吧，妈妈还会害你吗？”妈妈重复着昨天晚上几乎说了一夜的话。毕竟要离开妈妈了，她没有像昨天晚上那样与妈妈犟嘴。她能不明白吗，妈妈是真情实意地为她考虑，为她好。但是她打心里不服气，同样是没有考上大学的玩伴、同学，就凭着漂亮的脸蛋、苗条的身材，个个嫁得称心如意，不是小伙英俊潇洒，就是家境富足殷实。可是给她介绍的对象，不是相貌丑陋，就是家贫如洗。差啥呀？也不缺眼睛，不少鼻子的，难道就因为个子矮了一点、胖了一点吗？她气不公，就是不服气。她从十八岁出去闯，就想闯出名堂来，向所有人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然而，闯了七年，玩伴、同学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她还是她，人依然是孤零零的，钱也没有赚到。
“妈妈，我答应你，你再给我两年时间，如果还没有闯出名堂，就按你说的不挑不拣了，找个说得过去的人家把自己嫁了！”林雪真诚扡向妈妈保证着。
“好，一言为定。”知道女儿是一条道跑到黑、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犟脾气，妈妈无奈地应承着。
（二）
从853路公交车上走下来的林雪，迎着扑面而来的大雪，步履蹒跚地向公司走去，她在心里喃喃地对自己说：“应该回去了，履行给妈妈的承诺。”
与每天一样，还差五分钟八点，林雪准时站到了公司售楼处的门口，也如每天一样保安准时打开售楼处接待大厅的大门，不同的是已经八点了，偌大的接待大厅里就林雪一个人，其他九个售楼员连个人影都没有。“大概是风雪太大的原故吧，想到这样的鬼天气怎么会来购楼的客户呢？所以姐妹们或者迟来或者不来吧，真想见见大家。”林雪心想。
大概用了一个小时，林雪在人事处、财务处办完了相关手续，领到了八百元的试用工资。这八百元，刚好与她租住的插间租金一个数字，也就是她工作了一个月除了房租外，还搭上了一千多元的生活费。但她不怨恨任何人，只恨自己是个无能无用之人。
她和售楼处刘经理告别后，又回到售楼接待大厅，她想和姐妹们打个招呼就走，就离开这个不适合她的公司，离开这个粉碎她梦想的城市，回到那个生她养她的、与世无争的小山村，履行与妈妈的约定。
售楼接待大厅来了三个售楼员，及三伙客户，三位售楼员都忙碌着。显然这些客户与售楼员是相识的，是应约而至的。
“林姐，这么大的雪天，你怎么还来办手续呀？”与林雪相处的最好的马丽热情地问道，
“我习惯了按时上班。”林雪其实想最快地离开省城。
“你今天怎么还穿工装到公司呀？”马丽见林雪如往常一样穿着深蓝色的西装，西装上配带着公司的徽章，十分诧异。
“啊、啊，忘了换。”林雪也为自己的大意感到吃惊。是呀，今天她已经不是公司的员工了，不必再穿紧箍身体的工装了。
“你等我一下，我和你聊聊再走。”马丽想临别和好朋友说几句心里话。
“好的，我等你一会，不急。”林雪坐下来等马丽。
难怪人家马丽一个月能卖十多套楼房，这瓜子脸，白皮肤，高挑的大个，尤其那双大眼睛水汪汪的，一眨一眨如同会说话，男客户有几个不选她接待呢……林雪心底羡慕二十二岁马丽青春靓丽。

那边的张晓咪，给她留下了神秘的印象。张晓咪与林雪同龄都是二十七岁，虽然长的一般，但是体形很好，最突出的特点是特会说话，声音嗲嗲的，含糖量非常高，属于极善于和男人达成一片的魅力女人。她一个月也能卖十多套房子，有一个山西煤老板特难缠，与售楼处刘经理都谈崩了，结果被她摆平了，山西煤老板一次买了十套，张晓咪一次就嫌了十多万，别人干眼馋。据说有人看到张晓咪与煤老板多次出入酒店，也不知真假？林雪认为无论真假，张晓咪够能耐。
低头忙得正欢的小刘，自己更比不了，大学生，有文化，气质好……“服气呀，我除了能吃苦、踏实肯干还会什么呢？尤其一撒谎就脸红的毛病至今改不了”林雪暗暗自责道。
（三）
自从村口离别妈妈，林雪两年没回家了，她在省城先后当过饭店的服务员、服装店的售货员、水果店的收银员等工作，在工作中她任劳任怨，踏实肯干，谁知是干一家黄一家，这运气别提多背了，她自嘲自己为“一代女衰神”。看来人得认命呀！
“谁接待我们一下，为什么喊了半天没人理我们呀？”一声喊叫，惊醒了沉思中的林雪。
只见大厅里，进来老、中、青三个着灰色工服的人，工服上都沾满了黄泥。这身工服，与本公司开发楼盘发给农民工的工装几乎完全一样的。
“要帐别在这要，上后楼找工程处、财务处。”售楼处刘经理听到吵闹声从经理室里出来，不客气地撵这三个人。
“要什么帐呀？我们想看看你们卖的楼。”三个来人中一个年轻人不满地说。
“你们接待一下。”刘经理对马丽、张晓咪和大学生吩咐道，语气中显然不太相信来人是买楼的，但是来打听打听也不能置之不理呀。
“嗯”、“嗯”、“嗯”，马丽、张晓咪、小刘也确定三个来人并非是买楼房的客户，不得不“嗯、嗯”地应付着经理。但是依然忙着自己的事情，没人愿意过来接待这三个不速之客。
刘经理转身回了经理办公室，关门时还与林雪摆了摆手，再次告别。
三个来人被凉在那里，无人理睬。其中一个五十左右老同志怒目圆睁、喘着粗气，显然要发火。
“你们好！有什么事情，请尽管说，需要帮忙话，愿意竭诚为你服务。”林雪发现如果还不理不睬，可能会发生一场不必要的冲突，于是就主动迎上去，义务帮忙。
她耐心地详细地把所售楼盘的地理位置、交通情况、附属设施、建筑风格、建筑质量、交房时间、预交款要求等等情况，认真地、热情地、全面地，犹如她昨天上班时一样，甚至更为耐心更为热情更为周到，为其解释着、讲解着、回答着，没有丝毫的敷衍。
马丽、张晓咪和小刘，都已经处理完手头的业务，送走了客户。林雪希望她们任何一个来接替自己，好脱身告辞。但是都埋头玩起了手机游戏，谁都没有去接替林雪接待三个不速之客，显然她们谁都不想做没有结果的功课。
一晃到了十一点三十分午休时间，三个不速之客，仍然认真查看着户型平面图，不时询问着相关情况，毫无离开之意。马丽、张晓咪和小刘不好意思地和林雪打着招呼，示意去食堂吃饭去了。刘经理从办公室里出来，把林雪拉到旁边，耳语道：“谢谢你帮忙解围，你应付一下也赶快回去吧！”林雪点点头，示意刘经理先去吃饭吧，自己会处理好的。
十二点多了，大厅里只有林雪和三个不速之客。只见五十多岁的老同志突然捂住胸部，面露难受之色，年轻人急忙上前询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胃病又犯了？”老同志点点头。
“能给找一点热水吗？”年轻人向林雪请求着，
“好的，你们等一下。”大厅里没有热水，刘经理办公室关门了，林雪只得跑到后楼食堂取来热水，还找出自己的胃药。
吃了胃药，喝了热水的老同志，脸色好了许多，问道：“你们公司的宣传广告图上十八号楼前面的人工湖，能如广告图那样兑现吗？”
如果是往常林雪会与其他售楼员一样，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打保票。今天她没有那么做，她已经不是公司员工了，她认为不必再说慌了，就实打实地说：“好像不确定，听公司工程处的人说如果卖的好，人工湖的位置上要再加盖一幢商品住宅楼。”林雪实话实说心里畅快淋漓，完全没有以往拍胸脯之后心虚的感觉。
“你们公司这么做不是有欺骗客户之嫌吗？”老同志反问道。
“是的，但是客户也是可以避免被骗的，把人工湖的内容写到合同里就有保证了，公司如果再在人工湖上盖楼就是违约了。”林雪说得老同志频频点头，她不像是公司的售楼员反倒像是买楼的客户。
问答和讨论一直持续到午后一点多，三个不速之客，又拿走了所有资料才离开。林雪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腔了。
（四）
一夜被恶梦反复惊醒的林雪，睡得很不安稳、很不踏实。早晨起来，她努力地想忆起夜里梦的情形，但是怎么想都是支离破碎的，如同自己近十年的打工生涯，既没有完整的脉络，也没有一个清晰的结局。她想得脑袋隐隐作痛，得出这样的结论：人的命天注定！

尽管有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她仍然拉着装满全部家当的行李箱，出现在省城长途客运站。坐在了开往家乡的客车，缓缓离开了这个让她既爱又恨的省城。车窗外早已经是风和日丽，春光明睸，但她的心情怎么也不能如这美好的天气睛朗起来。
“阳光总在风雨后……”的手机铃声，惊醒了昏昏沉沉中的林雪。
“小林呀，昨天三个不速之客中的年轻人又来了，穿得西装笔挺的，谁接待都不同意，指名让你接待，你回来吧，帮忙接待一下，求你了……”电话里是售楼处刘经理熟悉和恳求的声音。
在林雪的字典里没有“拒绝”这两个字。
一个小时后，她又回到售楼接待大厅。年轻人完全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打扮，与昨天判若两人。他见林雪拖着行李箱进来，非常高兴。把她拉到模型台前指着最北面最难卖，至今一个也没有售出的十八号楼说：“十八号楼，我公司都买了，老总（他指昨天那位五十多岁的老同志）明确说，和你来签订这份购房合同。”
听到年轻人这么与林雪说，九个美若天仙的售楼员惊异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妈呀，一个单就五六千万，光提成就过百万……”马丽暗自思量着。
忙了三四个小时，终于签好了合同，办理了预付款。林雪了解到年轻人所在的公司在楼盘的十八号楼附近，买了一块地在那里建分公司，昨天就是去那块地现场踏查，团购十八号楼，就是想让调来的人安心工作，安心先安家吗……
送走年轻人，一天没吃饭的林雪，没有任何饥饿的感觉，反倒精神抖擞。“提成的钱，有一半就可以在省城买一个想都敢想的楼房，可以把爸爸妈妈接到省城，兑现曾经如痴人说梦般的梦话……”
想到这里，林雪仍然怀疑今天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不是真的，她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妈呀，好痛。”她不自觉地喊出声来。
......
（作于2014年10月21日去河北省出差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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