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怪

坐在KTV看着他们唱歌，我觉得没甚了不起。我想，唱歌应该人人都会，只要不是哑巴，或因喝酒喝岔嗓子吃饭咬掉舌头，或因车祸打架醉酒撞墙之类导致嘴巴发生故障。我认为自己既然不是个东西而是个人且暂与上述限定无缘，当然肯定也能唱。事实上，在听与上述限定也暂无缘的他们唱的时候我早跃跃欲试了，起码在KTV我应该也可以引吭一下的。据我观看与观察，在KTV这地儿无论谁，只要他在唱并独唱，他指定会觉得自己唱的很动听或很深情或很感人或很有趣，就像照镜子，只要在照并确定里面那颗头是自己，即使构造上有些许打破常规之处，会觉得自己怎看也是灵隐寺五百罗汉中的一位，即使算不得秀丽那也当得起壮美，即使牙呲一点嘴噘一些有些狰狞，那也属天赋禀异骨格不凡降妖伏魔的金刚相。应该是这样，在KTV，只要已用三四两烧刀子打底再加五六支喜力巩固，已将曲子挂上让调子响起且把麦儿抢到，已按“临行喝妈一碗酒”的姿式立稳并把那“穿林海跨雪原”的架式摆好，这当间儿无论谁何，任他是唐三藏还是土行孙，量也拿捏不住那股喷涌而来的睥睨顾盼的邪劲那种物我两忘的楞气那些爱咋咋的的蠢动。在KTV就得如此，宜装傻宜充楞宜作秀宜无所谓宜不在乎。凡此种种尽由嗓子迸出，之后任猫叫任狼嗥任驴吼任鸟吱，全然要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心所欲率性而为，管他是震耳是酸牙是惊心是麻肉。谁说KTV不是一个世界？在KTV我几乎看到过任何样子的人和人的任何样子，听到过任何种类人的声音和人声音的任何种类，如此那般尽在不言。但无论有多少肉麻与惊悚齐飞，有何等千奇共百怪一色，我认为，说到底KTV终归只是个有惊无险的场所，无非要点钱而不要命，无论哪个扎腾扎腾到何样，在场各位总是安然健在依然吉祥的。这番道理我曾对他们讲过，他们认真的听完，然后当即形成共识，说，理是这个理，但我仍不能唱，这是为我好，因为再唱肯定会遭更多人的恨。

鉴于他们的建议，关键是基于我作为智者特有的严谨和作为强者应有的自律，杠杠的讲，在KTV我基本从来能自觉要求自己坚守低调或没调原则，以彰显我英雄无语的深沉与仁者不争的大度。但我不否认，面对这种人人皆重渲泻毋论反响遑惧反射的高级娱乐及自我展示形式，出于人皆有的个性张扬和自我价值体现的需要，尤其在也喝过几两烧刀子也用八九十来支喜力巩固了成果之后，我有时难免也想抢过个麦来个打虎上山架式再拔一个响彻云霄的调子吸引一下关注，至于是否会有要钱要命等等的什么后果，也想像他们那样，来他个爱咋咋的管他呢。同时我还希望如果我真的卖了力放了劲，在退下时，他们也能够立足和谐观的高度鼓鼓掌给点力。即使不给力，中间插花在某个间奏间也象征性地敬我下喜力给充点气。至于我，迄今为止在这方面是从不歉礼的，只要谁唱，唱到高亢之处一定会敬酒，临到结束，则从来不吝把手有气无力地像拍蚊子那样弄出几个“啪啪”呼应一下。我要求自己做一个有修养的人。只是，可惜，希望不大。这世间好象像我这样绅士的实在不很多，为此我总不很爽。昨天已经不爽，今天就更不爽。截止此时，仗着酒劲已抢了五次麦但竟都没抢到，倒招致了五次很礼貌很温和的劝说和很热烈很开心的欢笑。他们欢笑而我郁闷——不就是唱个歌嘛，即使要命也不真要的，至于如此？我坐在那里显得很深沉，在忽闪的霓虹灯影里感到深重的寂寞。

寂寞的姐姐是郁闷。绕着比较青涩的寂寞转了个圈后我只好再搂住比较圆熟的郁闷，琢磨如何能让他们松松缰绳放我一马。论起来我唱歌的功底应该并不比他们差。估计他们是二三岁左右被忽悠到幼儿园从绷开嗓子乱吼“排排坐，吃果果”步入声乐殿堂的。据我父母讲，虽然我小时条件不好没进幼儿园，但差不多也是在二三岁的当口儿因天纵聪明兼不喜午睡，就隔三岔五顶着夏日的骄阳在自家的窗台下撅着屁股边掏蚂蚁窝边像拉警报一样能即兴发出一些悠长而尖厉的海豚音，具体我哇哇的是啥内容他们讲不清，因为当时他们只顾惊诧说话尚不连利的我竟然能随口整出一些接近旋律的旋律。我对自己唱歌的记忆则从小学开始较为清晰，最露脸的事应该是小学二年级，因长得好竟突然被班主任推选到学校由长得最好的二十名同学组成的“六一”合唱队，只是，可惜，不巧。有一天下午，我们二十个俊男美女打着红脸蛋戴着红领巾穿着崭新的白衬衣蓝裤子五个一排严肃认真地列成整齐的方队站在操场的主席台接受全校广大长得一般的同学及所有校领导与全体老师及一些社会闲杂人等的检阅时，就在音乐老师挥起有力的双手指挥我们用洪亮的嗓音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那一瞬，站在第一排的我竟忽然被站在第二排的一个手发痒的家伙推了一把，我立即很生气就立即转身对其进行有力的回推，并边推边大骂“操你妈！”于是全体哗然一片乱笑检阅失败，于是我被音乐老师掐下，因严重的无政府主义错误被开除出队。

我一生中唯一的高层次的专业演唱机会就这样因为我的一个小小的不小心被宣告终结。但是万事皆有往复，好像受了补偿咒似的，我一生中丰富多彩波澜壮阔的歌唱生涯却就此以星火燎原之势展开。许是天生生就了副合唱相，此后及至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隔三岔五的，我总会被各种不论长相也不限人数的名目繁多的合唱活动硬性地吸纳进去，就像是棋盘上的一个卒子，不管用不用总会被摆放在上面。在KTV出现之前，我的声乐修养基本就没有脱离过集体的洪流。念书时就不说了，参加了工作，一旦领导与组织有这方面要求或指示，在科长室主任们的带领和严密监控下，作为全体工作人员的一员，我必得站在抒发情怀展现风采歌咏成果的行列。“风在吼，马在叫”，别介，除了头一句我从来就不记下面词，就继续沿用学生时早悟的奸猾随着节奏把嘴张合。闭眼张合时听别人异口同声，睁眼张合时就注视下面密麻的人头，任凭各种声音汇集成的咆哮的黄河和滚滚的天雷把耳朵震得嗡嗡作响。过了很多年应付了若干次后，觉得老像条快渴死的鱼那样哄骗组织挺不好意思挺不够意思也挺没有意思，就变本加厉地以骗制骗干脆装病不去。纵情高歌让别人去吧，我则约几个弟兄喝酒胡侃，在灯火阑珊时携着点醉意哼哼着回家。

此时他们一递一首兴致盎然眉飞色舞地轮着乱唱，我郁闷着。当郁闷的不想郁闷了就把它调换成无聊，当无聊的懒得无聊了，就摆弄自己的眼睛努力让它们显得比较严厉然后盯他们，看他们能不能感知到我肚子里波澜起伏的不平之气。是有些愤愤不平。凭什么不让唱，也许我会像千年的铁树那样忽然就开了朵花呢！总这样对待一个音乐悟性超常在小学二年级就荣登舞台中央并长期经受了各种合唱磨练的老实孩子，合适吗？总这样把他冷落在边缘地带让他玩深沉练拍手好意思吗？居心何在于心何忍？真没同情心！我凶恶地盯着他们。盯了一会就不盯了，因为眼累，也因为他们正忙着根本没谁搭理我。看来是铁了心不让麦再像昨天那样落在我手里。暂时没辙，我只好就再郁闷再无聊再喝喜力再抽烟再乱想再根据演出进展和他们需要啪啪啪。是的，拿他们没辙。他们也知道我拿他们没辙，关口前移严密防范对我实行强制手段他们早已驾轻就熟。十六岁这阵儿就以班集体的名义下了第一道封杀令，并以保障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名义对我进行了三年的改造。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其中一位昨天还在叨叨，说他心律不齐是高二跑肚子碰巧听我半夜蹲坑乱唱给难受出来的。另一位只要一聚餐一涉及孩子教育的话题，就总给人建议，孩子如果不听话或不按点上床睡觉，你们可请来老怪叔叔给他们唱歌，指定立杆见影。唉，这就是所谓的同学和朋友。港影台词说的太精辟了——朋友是什么？朋友是拿来出卖的。我深深地感受到了，很久。此时此刻仍感受着承受着。哦要坚强，要始终微笑保持风度，要乐于等待。冷静冷酷冷血的，我暗暗地命令着自己，于是脸上又灿出点微笑向他们表明我很好很不在乎也很不计较，又继续一如既往地给他们鼓掌，继续坚韧不拔地坐在那里等着他们乏了累了崩溃了。修养和风度的核心是坚强！这是一句哲理，其实是说我。我猛地感到有些悲壮。正琢磨如何摆布面部肌肉能让自己看着庄严和悲壮，这时有人提议，看人孩老怪坐得多老实，最后一首，咱们合唱吧，要献给咱亲爱的怪。唉弟兄终归是弟兄，即使不够意思也够意思，我感到有一股暖流在心底涌动，就赶紧起立举支喜力向他们晃着致意。“我们同快乐，我们共忍受”，每个麦上悬浮着两三张嘴，他们就唱了起来。的确唱的很好，基本一点调也没走，我用力地拍手。又是一个高潮。很快，歌声收尾音乐渐止，晚会看来要圆满了。我觉得恍若一梦，好象根本就没郁闷过无聊过不平过。接着喧哗少起来，有几个性子急的开始穿外套准备撤退。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眼尖的忽然喊起来，不好，老怪把麦抢走了，跑啊。于是一阵混乱和一阵乱跑，有人被撞得哎呀叫，我哈哈地大笑起来。

呵呵总算，总算轮到我了。我大笑着。准备早作好了并时刻准备着，就等着这一刻的来临。就在此时早在此时我就想好了。我决定，铆足劲咬牙切齿恶狠狠的，哪怕把调跑他娘的十万八千里，也要用一曲嘹亮的具有强大穿透力的能绕梁三日的能让人牙酸肉麻心惊胆颤的高歌来颂赞这新的循环又至的春天。是的，我将拿出最大的气力和最大的声音唱，爱谁听了栽倒，爱没听就跑，爱有没有人看，爱有没有掌声，爱咋咋的。我将尽情的唱，为自己唱，自在的自信的自私的自由的唱，唱出一股邪劲一种愣气一份蛮横。这歌声将从这狭小的空间越顶而出，震荡在星空阳光烈风阴霾和沙尘暴之下使人们狂奔。在歌唱中我将淋漓地展示我的自我，恰如于繁华中我将静默地找寻我的孤独！

后记：贴首难听的歌供读者朋友们想象，听否自择，建议不听。现实中，文中主人公唱歌大约要比这难听三百多倍左右且高两个八度左右。现在他发财了——让别人唱得给钱，让他不唱更得给，否则他会采取奇袭的方式唱，影响社会治安和社会和谐。现在他不唱的时候居多，因为忙着数钱怕有假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