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金庸如黄裳,茫然蓄力前半生
个人日记
六神磊磊 2月7日 17:04
有的人的人生经历,可以分为鲜明的前半生和后半生。金庸大概就是一位。
老爷子的前半生,从不曾立志当一个写打打杀杀故事的人。在他的小说里,最像他自己的人物,是后半生才蓦然发觉人生归属的黄裳——直至中年之后,作为报人的他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居然有可能会成为一个小说家,并且是武侠小说家。
由于老爷子的履历,以及在小说中展现出的诸多才能,至到今天,人们仍在兴致盎然地为他设计着许多人生可能——如果不写小说,他本来可以是一个成功的职业新闻人、一个“国学家”、一个官员、一个外交家……
人们往往会倾向于觉得,武侠小说对于他,不过是陆海潘江中的几勺水,随手舀出来,就成了煌煌十四部书,剩下的才情还不知道还有多少。
但事实上,就像江湖中人不必被鸠摩智所演示的“少林七十二绝技”吓住一样,我们也不必为老先生的小无相功所迷惑。他在书中演练的琴棋书画、国学佛学、人情世故,大致都像是鸠摩智的拈花指和多罗叶指,只有附加在了小说上,才恰好最大限度地焕发了光彩。
老爷子读的书,不少也不多——所谓“不少”,乃是说已达到了肇建一个独立世界所需的基本元素的总量,而不致被普罗大众所看穿;所谓的“不多”,则是个相对的概念,就比如《倚天屠龙记》里,和杨逍相比,范遥和空智所会的武功就“不多”,事实上两人一个是“七十二绝技得其十一”,一个是“自负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在绝对数量上仍然是多的。
“读书不多”在这里是个褒义词。如果金庸读书再多一点、知识再系统一点,甚至从小就经过经史典籍的严格训练,他或许能把《袁崇焕评传》写好,但小说的精彩程度恐怕要大打折扣。扫地僧说的所谓的“知见障”和“武学障”,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吧。
同理,他的诗词不太好,做一流诗人是远不够的,但在小说里,却足以写出“盈盈红烛三生约,霍霍青霜万里行”“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这样的回目词,足以应付出一个“桃花影落飞神剑”这样的对联,足以在合适的故事场景中让角色吟出最合适的诗词,例如让樵夫和黄蓉唱“青山相待、白云相爱”,让郭靖吟出“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这就够了。
他的琴棋书画不太好,聂卫平所谓“香港知名人士中第一”的评语多半也是达不到的,但却已足够支撑他想象出珍珑棋局,写出苏星河、段延庆、鸠摩智这样风度各异的大棋士来;他也坦承自己的书法一般,专门做书家也是远不够的,然而用来题武侠小说的封面,则又气象大不一样,例如“射雕英雄传”五字,题得颇有剑戟森严、长江大河的味儿。
说到人情练达,老爷子在书里写过一些极其出色的政客循吏,例如《鹿鼎记》里的慕天颜,可谓是识时务、知变通、明深浅、善言辞的典型,让我们往往产生“金庸如果涉足政坛,也有一番大作为”之感。但慕天颜那从心所欲的境界,大概是金庸达不到的。看看老爷子当报人的经历,颇有点外圆内方的意思,不然何以在越来越左的老东家要呆不下去,后来又与人发生了如此多的关于是非立场的争辩。
老爷子假如从政,脸皮稍嫌薄了,读的书则又嫌太多了。数十年无数浪涛之中,一位口拙而心倔的查良镛,让我感觉要么会是个《鹿鼎记》里像李力世般存在感很弱、跟在大哥背后抗争一番而灰心作罢的人物,要么是个《笑傲江湖》里黄钟公之类的主动靠边站、却欲求中立而不可得的角色,大概早不知被政治的拍惊涛骇浪拍到了哪里。
老爷子所有一切散碎的能力和学问,单拿出来都是不好用的,甚至于在最核心的剧作技巧方面,他都从来不曾成为一个第一流的编剧。
但把这一些散碎能力黏合在一起的,是他足够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足够好的对中文的天赋和感觉,足够充沛的对“侠”的情怀和眷爱。就像张无忌拥有了“乾坤大挪移”,蓦地使得他武当派的底子、谢逊灌输的杂学、九阳神功的内力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融会贯通,成为一代大家。
冒犯地说,老爷子本人从来勘不破“名”字,但却真心向往美好人格,想象出了黄药师之傲岸、洪七公之放达、周伯通之率真,乃至莫大先生之落拓疏狂;他的诗词不如梁羽生,但却能取出诸如“花开并蒂”“兰花拂穴手”这样我们深爱的招式和武功名;他文史知识不足为大师,但放在小说里装点人物、铺陈情节、忽悠你我,又是何等的足够又足够。
金庸如黄裳,整个前半生都在为命中注定的一个目标而蓄力,自己却茫然不觉;直至《万寿道藏》稀里糊涂编罢,猛然发现绝世武功已经上身,这才顿悟了上天的使命,并欣然接受之,从此“九阴”出世间,江湖风云变。
小说之于他,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汪洋中的一勺水”,而是完全激发了他能力的一锅好汤,把他胸中所学的全部边角料都激发了出来,都炖入了味,炖得汪洋纵恣、风生水起。
老爷子何幸生于武侠兴盛的年代,又何幸找到了武侠小说这个行当;而我们这些爱他的小说的人,又更是何幸他没有去做政客和学问家。每每低头读他的传记,再抬头看看架上的金氏全集,总觉得自己幸运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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