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医是怎么“打败”中医的

个人日记

 


—— 读《道一风同:一位美国医生在华30年》

张丰 今天 09:41

1906年,鲁迅在日本放弃了学医。去日本之前,他认为“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而现在,他则认为即使是西医也无用了,重要的是“改变他们的精神”。

就是在这一年,美国医生胡美(Edward H.Hume)在长沙创办了湖南省第一所西医医院雅礼医院。尽管在此之前,已经有不少西方传教士在中国传教时,也会运用西医创造“奇迹”来感化信众,但是,在胡美身上,才真正体现出西医与中医的系统性冲突。

1906年的长沙,依然是中医的天下。找外国医生看病,在当地一度被认为是犯忌。一位女士看到医生的白大褂,大惊失色,以为医生是在为自己送终。来雅礼医院就医的,大多是试过各种中医药方无效的病人,或者是收入较低的民众。雅礼医院的挂号费是40文,而名中医看病,则要几元到几十元不等。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雅礼医院的影响力仍越来越大。官员和当地有势力的乡绅,都是把中医请回家看病。有一次,长沙的财政主管梁先生病倒了,派轿子来请胡美,当胡美抵达时,他发现长沙最好的中医王老先生也在。“我们劝说母亲将你们都请来。这样我们就可以从两种医学体系中获益。我们希望你们一起检查病人,说出你们的观点。”在长沙,这是第一次把最有名的中医和西医请到同一个病人家里,在中国历史上,这也是十分罕见的事件:中西医同台竞技,现代性十足。《道一风同》详细记录了这一历史性场面,在今天中西医争吵不休而西医似乎明显占优势的情况下,这最初的PK看起来是如此新鲜。

胡美鞠躬要求王先生先给病人检查。

王先生坐在病人床左边的椅子上,面对着他,凝视了很久,检查他的头部。脸部和脖子有肿块,脖子上有静脉震动。到此时为止,王先生没有将手放在病人身上。他俯下身,倾听各种可能的声音:不规则的呼吸,低沉的呻吟。

此后他开始问问题。病人病了多久?这是第一次发病还是反复发作?他受过湿还是受过凉?在病前有没有家庭矛盾?又问了几个问题,王先生走到床边。“他精确而严肃地移动着。仆人们把一堆书(约有三英尺高)放到他手边;他把病人的左手腕轻轻地放在书上,长时间仔细聆听脉搏的声音。接着,将右手腕放在书上,一样仔细聆听脉搏的声音。他仔细观察病人的口腔、舌头和眼睛。”

轮到胡美了。他按照西医的检查方式给昏迷的病人检查,感觉脉搏,检查瞳孔、舌头、反射,使用听诊器和温度计。他甚至把病人的袖子挽起,测量血压,高得可怕。接着,胡美在椅子上坐下,请王先生先出示诊断。

王先生的回答很长,讲述了有关昏迷的各种可能性。最后他说:“你看到我仔细检查了左手腕和右手腕各三个脉搏点位。我们从秦代王叔和的教义中学会有关脉搏的技艺,他教导说任何疾病的特性最终都能通过两个脉搏彻底地检查发现。外国医生,如果你亲自感觉一下左边脉搏,你会发现最左边的脉搏,最靠近肘关节的那个,几乎消失了;最靠近手指的脉搏,几乎感受不到。这些观察,连同长期经验和对伟大医学圣人教义的关注,让我确信病人得了严重的肾病,还有相当严重的心脏病。我请求你再检查一遍,说说你是否同意我的诊断。”

病人身体肿胀起来,胡美用手指深深压进组织里,留下重重的凹痕。胡美的诊断已经让他做出独立的诊断,但出于对老医生的尊重,他再次把了脉。雅礼医院刚开业不久时,一位官员来看病,胡美只为他一只手把了脉,这位官员勃然大怒:“只把一只脉,怎能做出完整的诊断?”此后,胡美很注意在形式上做到完美,不激起病人的反感。胡美把脉后,告诉老中医,倾向于同意他的结论,但是他补充说,他将保留自己的判断,直到精确的实验室工作完成。

最后的化验结果,肯定了王老先生的判断。

王老先生从来没有见过实验室里现代的实验,比如那些化学化验和显微镜。一起出去的时候,胡美邀请王老先生访问雅礼医院,参观病房和实验室,“我相信你会有兴趣看到显微镜下显示的肾病。”

王老先生答:“谢谢你友好的建议。我怕自己不能完全理解。我们有关疾病的概念与你们西方非常不同。”他还补充道:“希望学生们不要忘记扁鹊和张仲景,以及有关脉搏的权威王叔和的名字和教义。”

这次同台竞技,算是打了平手。西医的诊断结果和中医相同,病人几天后死亡,显示出不管西医还是中医都还有局限性。正如书名所示,胡美在《道一风同》中对中医并没有偏见,除了对那种靠占卜看病的江湖郎中略有调侃之外,对真正的名中医,胡美往往抱着学习的态度。胡美去为一个腹痛难忍的孕妇看病,诊断之后,他认为除了流产没有别的办法,孕妇的家人请来中医,开了中药,6个月后,孕妇产下一个胖小子。胡美一直对这位中医的药方感到好奇。

我更感兴趣的,是诊断结束后两人的对话。胡美强调的是实验,而王老先生强调的则是传统。两人都清楚,对方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话语体系,拥有不同的概念。中医追随的是经验,而西医依靠的是实验。胡美来华的目的,就是要建立一所建立在实验基础上的医学院,换一个词,就是“现代医学院”。

这条路的艰难超乎预料。胡美初到长沙,根本不敢开医院,没有人会在外国人开的医院中看病。他花了一年时间学习汉语,第一天,老师教他在百家姓中为自己找一个名字。这样,Hume就成了“胡美”。医院开张时,他已经会问病人“贵姓”“贵庚”。胡美建立现代医学体系的过程,同时也是融入中国文化的过程。第一个找他做外科手术的,是一位土匪。胡美帮他取出腿上的弹片,养好伤,他就可以躲过官府的排查了。没过多久,长沙出现针对外国人的骚乱,这个土匪是队伍中的一员,他阻止了同伙对医院发动的袭击。这是中国最传统的报恩故事,而不是西方文化主导的现代性叙事。

1914年,雅礼医院终于发展为集医院、医学院、护士学校为一体的湘雅医院,“董事会”中,不乏长沙本地的大佬,他们大都找胡美看过病,痊愈后保持着良好的私人关系。其中最关键的是湖南都督谭延闿,他的肺炎被治愈后,“完全被现代科学折服了”,他劝说绅士们同意湖南省与耶鲁大学使团合作,开办现代医学教育。胡美对长沙当地政治介入很深,以至于谭延闿躲避袁世凯的追杀时,先化装成一位杨先生躲到医院里,在夜里由胡美护送到江上的美国轮船上。

西医对中国现代进程的参与,首先是作为现代科学话语的一部分,它代表着“进步的”文化,是西方强大的一部分。但是,更重要的是,西医以不同的形式参与着中国的政治进程。1892年,孙中山毕业于香港西医书院,在革命之前,孙中山是一位医生。革命家不断流亡海外的经历,包括他们对孙中山的崇拜,都让他们很容易把西医作为先进文化的一部分而接受下来。袁世凯死后,长沙成为各路军阀争夺的重点,频繁更换着主政者,但是不管哪位军阀统治,他们都会和湘雅医院保持良好的关系。在这个过程中,中医是缺席的。尽管长沙的大佬也请名中医看病,但中医始终无法和权力建立真正的联系,他们的诊断和药方,往往更具神秘性,对保密的要求也很高,这一切都妨碍了他们参与公共空间。

1926年,蒋介石率北伐军进驻长沙,此时,他正遭受牙疼的折磨。湘雅医院的医生立即前往。“一位看上去很精神的青年人,穿着衬衫,领口开着,来到桌前。医生问道:‘先生,贵姓?’‘蒋’,他直率地回答。旁观者都笑话医生没有认出将军。”接下来是意味深长的一幕,医生直接为蒋介石检查了牙齿,而省略了面对中国病人必须做的把脉。医生很快为蒋拔了牙,而蒋也表示感谢。某种程度上说,这是西医的一个标志性胜利,外科手术,消炎,这一切都很自然地完成,再也不需要把脉这些模仿中医的伪装。

美国医生请求蒋介石成为湘雅医院的资助人。蒋介石说:“感谢你们西方人为帮助中国人所做的一切,但是我们不能再支持帝国主义了。”正好国民政府在南京建立,他希望教育部选择一组医学院,进行国有化。他问道:如果被选中,董事会的成员会同意改名国立湘雅医院吗?“那就是方向,”美国医生回答。蒋介石很精明地区分了西医中科学的成分和意识形态的成分,对西医进行了一种新的政治化:西医不再是西方的、洋人的、充满阴谋的,而是中国的、现代的、日常的。

几年后,湘雅医院正式成为国立医疗结构,而胡美的使命也宣告完成。有趣的是,在如今的湘雅医院官网上,“毛泽东同志曾高度赞扬湘雅的医疗水平,并多次介绍亲友来院看病”,政治上的肯定,仍然是一个价值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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