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之死(小说)

小说

他死了,四十岁,未婚,无儿无女。 ­

八月的夜空幽蓝如海,零稀的星星闪着淡淡的光芒,屋后黑森森的丛林里探出一张弯弯的月亮的脸,他倒在了自家的门坎上,月光从门口外斜照一方冷冷的白光,落在了他的脸上,白色的,美好的。他的眼睛半闭着,看到了月亮,随后瞳孔溃散,月亮变大变白,没有了影子。地上黑色的影子黑黑的长长的飞向了夜空。他的父亲在他的身旁,苍老,发白如霜,红肿着双眼一滴一滴的滚下泪来。嘴里吟吟自语:“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一只黑色的猫在屋顶:“咪咪”的叫唤,来回的行走,呜呜的风声从林子里传来,偶尔伴着“吱呀”枝条断裂声。 ­

天亮了,一轮红日从东边的山头冉冉升起,爬上了树梢,清晨的林子里鸟儿清脆的鸣叫,组成一串清亮的音符。从东边的大门探进了一方金色的霞光,晴朗而美好的早晨。他坐在门坎上眯着眼晒太阳,身上仅穿一条中裤,把其余的皮肤晒在太阳底下,风行走在皮肤上,痒痒的暖暖的。他悲伤着看着皮肤,是黑色的,那种脏的黑色,血液也是黑色的,像一条深不见底的黑色河流。他想到死亡,他没想到会在这么一天结束之后结束他四十岁的生命。死神的一步步逼进,生命在一分一秒的耗尽。他坠入恐惧悲痛的深渊。可是谁能左右得了命运呢,谁能让这些皮肤恢复原有的生机。没有谁能够,就连医生。他想。 ­

一只黑色的猫从院子里的水井旁经过,踩过毛茸茸的苔藓,留下一行湿湿的爪印。潮湿的浓绿­的苔藓,黏稠得化不开。他三岁的侄儿蹲在一旁,手拿着一根枝条,在苔藓上画来画去,很认真很执著。他看着他暖暖的微笑,他叫他过来,他抬起稚嫩纯真的小脸朝着他咧开嘴笑,“咦!咦!手里拿着树枝指着苔藓。他父亲在猪栏里喂猪,听到他的声音转脸去看他,悲伤哀愁的看着,他的父亲对他说累了就回屋里休息”他低着声音“哦”,“粉嘟嘟的猪“叭叭”抢食。他知道自己会死,他不想结束得那么快。他想能够多享受一天这样的早晨是一种幸福。他这么想着,精神也好了些。他慢慢的挪步回到客厅。他的弟弟来的时候他吃下了一碗稀饭。他弟弟坐在堂屋的石门坎上,灰尘在阳光里飞扬,他看着他三哥黑色臃肿的皮肤皱了皱眉说“三哥啊,前段时间我借了你一千,现在实在是拿不出了。”金色的阳光将他弟弟的头发镀上了层金边,他说:“我这有七百元,阿爸和大哥借了的。我穿好衣服你骑车带我去医院”他慢慢的走回房间,穿一件灰色的裤子,灰扑扑的旧,黑格子的衬衫,盖住了身上臃肿的黑色。他坐上他弟弟摩托车,去了市里的医院。他知道去了医院没有多大的意义,而他目前能做的也只能是去医院,希望生命能够再延长一天一个小时。 ­

他没出门多久,他的大嫂,一个非常历害的女人,气势汹汹的找他算帐。找不到他的人,气极败坏,在家里的堂屋里指着自己的公公,破口大骂。女人说:“他要是死了,我这钱谁来还?你们一家都欺负他大哥老实!”女人的个子很高,七十多岁的老人在他面前佝偻得可怜,他无力做着争执,抹着眼角的眼屎,说“他快要死了,你们是兄嫂,出这点钱难道不应该吗?”“阿团是什么人,年纪一大把,没本事成个家,快要死了,还改不了偷鸡摸狗的脾性,还来算计他的大哥”。“这些年来,你们砍甘蔗再忙他都帮你们几个兄弟,可怜他没成家,你们的儿女当成自己的来疼,去赶圩有好吃的都买回来,说这些话得摸良心。我们老人是看在眼里的”老人又气又急。“他是什么样的村里人都知道,去年他帮我砍了两天的甘蔗,没给钱,还跑过来开口问,我们不欠他什么。”老人的争辩像一把干柴助长了女人的火气,好事的村里人围着看笑话,女人的嘴像刀子把将死的小叔子羞得体无完肤,老人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低着头,红着眼,抹着泪。老人的大儿子赶过来把他的媳妇拉了回去,一场闹剧才收场。 ­

落日挂在西边的山头上,如血般的红,云彩是红色。村子在西边的苍绿的林子里,红砖白墙,灰瓦,在绿色中若隐若现。他把脸靠在弟弟的后背,有一半的脸是金色的。摩托车的速度很快,风呼呼吹过耳旁,皮肤上拥有了片刻了惬意。医生说,他没有多长时间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生命短暂得用天来计算了。他不愿意住院,死也要死在家里。他想。村子越来越近。这是他的家,从他第一声啼哭开始,他就注定了属于它。他摇摇晃晃的学走路,咿呀学语。成大,读书,放牛,耕种,恋爱,欢笑,痛苦,希望,失望,都离不开它的存在。从生命的开始到生命的结束。这是注定的命运­

他知道自己天生就命贱。二十岁那年他喜欢上她。她十七岁,长得很美。那个春未初夏的黄昏,落日的余辉,染红了半边天的云彩,倒映在水塘的水面上,一片金光闪闪,水牛在在水塘里,游来游去,甩起尾巴溅起满天的水珠,荡起一片涟漪,波光粼粼。她在水里的砖红色的卵石上搓洗衣服,她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露出雪白的脖子,零乱的发,在风里飞舞,一条牛仔裤,紧紧的绷住细长的双腿,衣服叉进腰里,婀娜的身姿在水的波光里跳跃,在他的眼里跳跃成了一团火。他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静静的看着她,无法自拔的入迷。岸边是一排苍翠的竹子,风吹过沙沙的作响。他离她有两米多远,世界里只有他和她,他能听到自己心在咚咚的跳动。他想她太美了,像是下凡的仙女。他希望地球能停止转动,时间停止行走,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就足够了。她感觉到身上被一团向她火燃烧而来,她恶狠狠的瞪他一眼,接着转过头去把衣服甩到水里,激烈的搅动衣服,哗哗的水声打破了沉寂。他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说:“在洗衣服啊,你们家插完秧了吗?”。“哦”她作答,仍然低着头搅动水里的衣服。她从不正眼瞧过他,她长得太美了,眼睛长上天了,村外很多年轻人晚饭过后,骑着自行车到村里的晒场上,吹着口哨,等待着和她约会。“啊,妈啊,蚂蟥咬我!”她惊惶失措的大叫,大呼小叫的蹦跳上了岸,发疯似的乱蹦乱跳。他看到了一条手指般粗的绿色蚂蟥,黏在她的雪白的腿小肚上,两头贪婪的吸食她红色的血液。他愤怒了,这东西怎么可以如此的贪婪属于她的血液!他如疾驰的风,迅速的蹲在她的脚下,扯下蚂蟥,甩在地上,拿起石头,砸向蚂蟥,一股鲜红的血流到地上,染红了蚂蟥,也染红他的双眼,他想这是从她身体里流来啊,他挥着手臂,起起落落的,砸在蚂蟥身上。 ­

她说“蚂蟥是砸不烂,也砸不死的,撒些洗衣服粉在它身上,拿到石头上去晒,不给它下水,它就会死了。”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蹲在他的身边。他停住了。她的手伸到他的跟前,摊开掌心,洗衣粉撒落在蚂蟥身上。他能够感觉了,她咻咻的气息在他的毛发上行走,从她正在发育的体内散发出醉人的芳香。她洁白脖子,喘气时起伏的胸脯。此刻的他太幸福了,以至于忘记了世界的存在。她看着他陶醉的眼神,赶忙站起来,厌恶的瞪着他,那眼神冷得像把刀,片刻的梦碎了,她把他甩到了现实中。 ­

自那以后每时每刻都在默默的想着她,睡去的时候梦到她,又常常在她冷眼里惊醒。时间悄悄的流逝,有一天他听村里人说她有了男朋友。有一天他看到那男人在村里的晒场等着她,她笑盈盈的走向他,坐上他的自行车,消失在月光中。有一天他找到男人的自行车,痛恨的用刀在轮胎上割上了几刀。 ­

终于有一天,他走向爱的深渊……。 ­

一个秋天有月亮的夜晚,惨白的月光,穿过树叶丛的缝隙,投影在窗口的玻璃上,点点迷离,随风碎碎的摇曳。他在的床前。她睡得很安祥,在梦里微笑,她的梦一定很美。他看着她的笑,没有冷漠。他真真切切的听到她的一下一下的呼息声,胸像两坐耸立起来的小山,起伏不定。他慢慢的伸出手,摸着她柔软的秀发,光洁的额头,弯弯的眉毛,眼闭着的双眼,端庄的鼻子,湿润的双唇,他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忘记了恐慌,他只有她,手一点一点的往下……。 ­

“啊!啊!阿妈啊!”她被惊醒,双手在空中乱舞。他惊醒了,拼了命的往外逃。一道电筒的光,照在他的后背上,像一束电流,击溃他的人生。后面传来一个声音男人的声音:“我知道你是谁了?”那是她父亲的声音。他飞快的跑啊跑啊,拼了命的把那道光甩掉,不知道跑了多久,多远,到了哪里,回头看那道光消失了。他抬头看头顶天空的月亮,倾泄着温柔的白月光,四周是黑压压的一片茂盛的乔木,杂草间的虫鸣,打破了寂寞的夜。他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双腿打哆嗦,他想所有的一切完蛋了,他呜呜的哭着,哭声像荒山野鬼般凄沥,像是月光下狼的哀嚎。­

他没有机会结婚了。村里每个人都说他喜欢在夜里偷偷潜到某个人的房里摸女人,村里人都说,他还会常常去偷东西。张家的自行车不见了,李家的鸡少了一只,都说是他偷去了。没有人愿意给他说亲,没有人敢和他做朋友,他的兄弟们也隔离了他。 ­

他知道他会死,在今年的春天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他的腿上长了跟冻疮一样的东西,痒痒的,肿痛,黑。过了一个冬天,春天到了,天气暖和,不见得好,黑色在蔓延,他去了医院,医生平淡的说,那是皮肤癌。他质疑,愤怒,痛苦,绝望,最后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他不想死,他想有老婆,有孩子,有个幸福的家,如果人生重来一次多好啊,把这一切美好的事都完成了再离开这个世界多好啊,可是一切永远不可能了,只能等来生,来生会做一个好人。他这么想着,心坦然了些。 ­

晚饭过后,他急急忙忙的对他爸说:“阿爸,快点,倒些热水来,给我洗了脚,穿好衣服,好上路!”他爸不相信的说:“才好好的坐在你弟的摩托车回来,不会那么快的。”他的眼泪一串一串的往下掉,他想他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感觉得到他的脚一点点失去温度。他说“爸,快点啊,我十分难受了。洗好脚了,把我扶到屋后那棵大树下,我要在那里上路。”他父亲看到他很诚恳,默然去倒了热水,给他洗了脚,两人沉默,恐怕一开口说话就会淹没在悲痛中。他的父亲瘦小的身体,支撑着他走到了门口,他轰然倒下了,再也起不来,这个世界影子似的飞走了。惨白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飞过了屋顶,飞过了屋后的树林,飞向了另一个世界,来生我一定要做好人,他说。 ­

恨一个人不能恨到死。他的父亲老泪纵横的打电话通知他的兄弟们说“阿团,死了。”“阿团的事,我懒得理。”他打话给他的儿子们涕不成声说“阿团,死了,过来送他和一程吧”。“死都死了,有什么好看的,叫火葬场的车来,拉走。”村里的风俗,未结婚的后生是没有资格要墓地的,更没有资格排位,也就没有权利死在家里,那样是不吉利,死后会阴魂不散,成为历鬼,回来找家人的麻烦。半个小时后,火葬场的车来了,只有他的七十多岁的父亲搬动着他的身体,一步一步的向着白色的车子挪动,没有一个到场帮他的父亲,为他做最后的一件事情。 ­

三天之后,老父亲的眼角的泪水未干,那个历害的大嫂,哭着闹着,要他父亲还了七百元钱。无奈之下,他的父亲搬出了所有的亲戚来,狠狠的数落着他大嫂。那天晚上,他的父亲在门外,含泪烧了纸钱,对他说:“可怜的孩子,投胎转世做个好人吧”。 ­

文章评论

蔡显敏

在我的印象中有他的影子,我不知道他的那么多经历,只知道小时候的他常穿着红色的喇叭裤骑着自行车从学校的操场上过,红色的喇叭裤似乎成为我童年记忆里青年时尚的标志,过了这么多年我依然清淅的记得......

可堪

[B][ft=#3300ff,4,] 阿团,在那个无声无息的夜晚悄悄走了。乘着那月光洒下的迷离与斑驳。或许,他本身并不想走的这样快,这样早,因为他还没有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次的理由...甚至还未体味够爱上一个人时那幸福的感受...[/ft][/B] [B][/B]

宁de家

[B][/B] [B][ft=#003300,3,楷体_gb2312] 第一遍好像明白了点什么,第二遍似懂非懂,第三遍开始犯傻了。唉!大海要提高的地方太多了···[/ft][/B]

宁de家

[B][/B] [ft=#003300,3,楷体_gb2312][B]悲莫悲兮生别离···!把握今天,及时行乐![/B][/f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