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我把家叫你

个人日记

每每读起这首诗,不禁泪流满面。89岁诗人李瑛写给女儿的挽歌:几十年,我把家叫你。




在任何纬度上,诗和诗人都是值得我们所有人去尊重。人生苦短,前路漫漫,我们无法接纳所有的遇见。在悲怆的失去前,唯有诗与歌给与失控最后的优雅和尊严。
挽歌:哭小雨
李瑛

谁能帮助我
将这一天从一年中抽掉
谁能帮助我
将这一天的太阳拖住
牢牢地打一个死结
让它不再升起

这一天午夜
满天星斗打一个寒噤熄灭了
巨大的黑夜覆盖下来
世界转过脸去
北京拉上所有的窗帘
时间凝固在那儿
没有人知道
小雨,我用嘶哑的声音呼唤你
你已在千山之外
隔着风,隔着云,没有回应
空旷冷寂的病房里
只回荡着我一声尖厉的哭号
世界被撕成两半

我用树皮般苍老的手
抚摸你平静的脸
像六十年前抚摸你
细嫩红润的双颊
仍波动着天真和乳香
你哭的声音,笑的声音
唱歌的声音,诵诗的声音
一齐涌来,有的苦涩,有的甜美
六十年匆匆流过
纯净而炽热


六十年前你睁大眼睛
张望这个新奇的世界
后来,阳光朗照
你眼里鲜花开遍
后来,恐怖袭击
你两眼像惊慌的星星
后来,喧嚣岁月里
你的瞳仁是两片清澈的湖水
如今,永远关闭了
你把漫漫岁月的沧桑风雨
一起紧锁在睫毛后面
不愿告诉别人
无声中,只两滴水珠滚下眼角
静静地映着人间
一滴是浸血的泪
一滴是浸泪的血

小雨,几十年
我把家叫你
我把明天和后天叫你
我把我的欢乐和幸福叫你
把我的悲伤和痛苦叫你
现在,床上放着你最后一次叠好的被子
枕边放着你未读完的书
桌上放着你未写完的诗
茶杯里有你未喝完的茶
关好灯,你转身去了
只说声两天后就回来
轻轻地把门关上
如今,这一切都成了
埋在灰烬下的噩梦
我再不敢看你触摸过的东西
我目光碰到的都是疼痛
没有转动的眼睛、亲昵的呼唤
只小闹钟指针仍严肃地跳着
冷冷地告诉我
离瞬间最近的是永恒
永恒是冷寂的,苍茫万古

还有多少梦想和歌唱
都留在明天,你相信明天
犹如一棵树的叶子
期待发芽,有轻风细雨
你认为人间处处
只有生命、爱和美
便总用单纯和天真
解释生活中残酷的真实
让忍辱负重的沉默压碎肩膀
即使死神已经临近
你仍微笑着安慰别人
怕给人带来伤害和痛苦
你就这样迎接了渴盼的
第六十四个春天
而冰雪未消的二月
却又把你推回一月
一颗熠熠闪光的灵魂
就永远沉入了历史

对一个用诗养大的生命
只能到你的诗中寻找你
一条孩子翅膀般的红纱巾注
拂动在早春的晨曦
一只有思想有记忆的古陶罐
孤零零蹲在黄土塬上
一颗棕色的爱幻想爱沉思的椰子
毛茸茸的沉浮在南海浪尖上
一顶沾满泥浆汗水的铝盔
闪耀在陕北油田钻台上
这就是你,小雨
这就是你永不凋谢的笑容,小雨
这就是你的信仰,你的宗教,小雨
这就是你跃动的生命,小雨
是的,这就是你,我的小雨

我想念你,爱你,但也恨你
你狠心丢下你哭泣的笔和
你装满一袋子的汉字、母语
丢下你夜半不断用小锤敲打的诗句
狠心丢下你的世界中
那么多朋友和可爱的生命
提着一生的记忆、未了的梦
亲人的泪、孩子的骨头和
我一颗破碎的心匆匆远去了
为什么我总在夜半突然惊醒
那是你脚步踏出的声音

我翻遍辞书找不到
死神词典里也找不到
一个正常的解释
怎能是我梳拢你的黑发
怎能是我捧一束白花来祭你
怎能是你的哀乐涌过我的皱纹
怎能是你坟上青草摇动我的白发
你未能偎依在妈妈怀中
此刻,难道也不能在我的翅膀下
享有一份小小的爱和温暖
现在,我的心变成一片
干枯的叶子,孤零零地
高悬在风雪枝头
瑟瑟颤动

小雨,对你的离去
我不愿告诉任何人
只想告诉它们——
你买来放飞的花翅膀的小鸟
现在在哪片白云里歌唱
院子灌木丛里的流浪猫
每天有谁来喂养
菜市场笼子里的小白兔
可还有人投放菜叶和萝卜
小河里你放生的鱼
该早在哪片苇丛下长大产子
邻居家蓝眼睛的波斯猫还会
跳过来追自己的尾巴跳圆舞么
我想告诉它们
那双抱过、抚摸过它们的手
带着对它们的爱远去了
在生命的摧毁与救赎之间
在料峭春寒的倾斜的午夜远去了
不懂人间悲喜却具有
同样尊严的生命呵
一起珍重地好好生活吧
十一
穿过失血的夜街走回家
天低下来,大地在颤动
哦,起风了
那双曾一次次搀扶着我
紧紧拉着我衣襟的温暖的手呢
灯火明灭中
蓦然发现
人生中痛苦和幸福竟离得这么近
蓦然发现
阵阵夜风吹着的是大地的死亡和诞生
十二
雨呀,无论走多远
都别忘曾经属于你的时空
别忘生你养你、给你痛苦和希望的大地
记住长城吧,你常去的长城
从它的垛口南望的大城中
有一盏永远为你燃亮的灯
那里是你发现自己的地方
那里是家,等着你回来
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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