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刺

                                            骆驼刺 

惊蛰过后，寒流还是不断来袭，风不知疲惫的刮着，寒气丝毫未减，有隔年初冬的冷清和寂寥。这样的初春的夜里，我有一些莫名的不安，会毫无来由的醒过来。不去开灯，就这样窝在被子里，看黑夜漫过窗前、覆没外面的一切，听风在屋外似有似无的来来去去。就在这样的空洞中，手机提示声突然响起，在四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突兀和清脆。我急忙翻开一看，竟是母亲发来的信息，只几个字：“你舅舅的手术已做，还好。”

看到这几个字，我由衷地舒了一口气，急忙给母亲回了过去：“妈，相信医生，舅舅一定会康复的。你也要注意身体。你们都好，我们才会心安！”还想多说些什么，却觉得不说母亲也会懂。

发了消息，坐在床边，我陷入了沉思。

年后初五得到舅舅得了胃癌的消息，我当时很震惊。可是这是事实，表哥悲咽着告诉我，过两天就要动手术，紧接着就是一次次的化疗。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我一直在犹豫着。舅舅患有胃病好些年了，一直在服药缓解。癌症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结果。可是母亲何其聪明，她从表哥给她最近打电话的语气和我的含糊其辞似乎已经猜到了糟糕的结果，以往日不曾有过的严厉追问我。我不忍看到母亲焦灼的眼神，也知道隐瞒不过，便对她吞吞吐吐说了实情。

听我说了舅舅的状况后，我看到一生坚强、极少流泪的母亲眼里蓄满了泪水。那两行清泪悄悄顺着她有点干枯的眼角流出，沿着她已布满皱纹的脸颊缓缓下落，无声的滴落在她那条已经被雨水漂洗过无数次、被风霜侵染成灰白色的围巾上，最后融入那些粗制拔丝的线条里，没了印记。母亲目光呆滞着、茫然着，不知所向的微微晃着头，大概要说一个“不”字，却咬着嘴唇始终没有说出来。她那一只正握着抹布的手从案板上滑下来，有点瘫软的身体无意识地靠在背后的墙上。

从来都是母亲安慰我、鼓励我、教导我，看到她这样，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我竭力去安慰母亲，前言不搭后语。最后我们就这样相对而立，无言悲痛。

那天夜里，母亲和衣躺着，一夜未睡。屋外的鞭炮声还在夜幕下此起彼伏，正是年后热闹的串亲戚道祝福、家家欢喜的时候，母亲却要面对这样的灾难。我躺在她身旁，听着她在黑暗里一阵阵的辗转反侧。借着窗外浅浅的月光，我看到母亲微闭着眼，一脸愁容，知道这对她来说是何其的艰难。母亲未出生之前，外公被抓去当壮丁，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外婆是在母亲五岁的时候去山上背柴，滑下深沟，等舅舅他们找到的时候已是一具冰凉的躯体。在那个物质及其匮乏、贫寒交迫的五六十年代，父母的 是舅舅通过给人家打杂和耕种几分薄地将母亲他们兄妹四人拉扯长大，又看着他们成家、生子，帮他们补贴家用。所以我童年的记忆里，除了父亲，舅舅就是最亲的人了。而舅舅于母亲，即是兄长又如慈父，他们是真正的患难兄妹。逢年过节或农活清闲一点的时候，母亲都要去看望舅舅、照顾多病的舅母。母亲是沉默少言的人，可对他们苦难的过去以及舅舅对他们兄妹几人的竭力照顾，她曾多次给我们讲过，大概想让我们一辈子都要记得舅舅的好。

夜幕依旧深沉。恍惚中，我看见母亲摸索中下了炕，又轻轻打开靠着炕头、立在墙角高约一米的老式木柜，开始在里面悉悉窣窣地翻着。那个柜子是母亲结婚时的陪嫁，因为她长期的擦拭已经严重掉漆，图案早已斑驳。里面除了我们每年添给她的新衣之外，就是一些普通的旧物件了：一面方形的老式镜子、几块鲜红的头巾、两匹带着碎花的棉布，还有一件浅绿色的雪花衫。那都是舅舅当年倾其所有给母亲的陪嫁，被她视若珍宝。她一次次翻看看过，也摩挲过很多遍，却一直没有舍得用过，用一块红布包裹着，妥帖地放在箱底。每次母亲一翻起这些东西，我就知道她在想着舅舅。月光开始黯淡，我只能看到母亲瘦弱的身影在屋子里慢慢挪动。她就在这样的黑暗里一个人以她的方式做着她此时能做的事情。柜子有点深，我看到她佝偻着腰身，左手扶着柜门，探进去半个头，右手轻轻的在里面摸索着。她大概把里面的旧物件挨个儿摩挲了一遍，它们都在，也都保存完好，缓缓地，母亲收回右手，慢慢放下柜门，站了一会儿，才又上了炕。这回她没有睡下，而是把头枕在柜子上，蜷缩着，半躺着。

夜还在延续，除了无边的黑暗就是安静。时间走得那么缓慢，也没有带走一丝可以改变的痛苦。那个时候的母亲，很孤独，很无助，也很可怜，让我一阵阵心酸。我知道再多言语的安慰都是苍白的。舅舅病了，她多少年的依靠倒了，以后她靠谁啊？

第二天，母亲就买了去兰州的车票，执意一个人去看舅舅，只让表哥等着带她去医院。虽然她从未出过远门，虽然路上积雪尚未融化、车次还不稳定，可母亲很坚决，我们也没有理由去拦着。

后来听表哥说，已经五十多岁、身体也很瘦弱的母亲到了兰州以后，坚持日夜陪护在舅舅床边，伺候他饮食和就医。听说，从未有过住院经历的母亲在陪护舅舅期间像个战士一样冲着去前台打票、去餐厅打饭、去卫生间清洗舅舅呕吐在衣物上的秽物、和扎针不认真的小护士操着满口方言据理力争------

母亲不让大家告诉舅舅关于癌的任何消息。她说，她不想让吃糠咽菜喝生水半辈子的舅舅过早失去念想，她要让他活着，她还没有好好伺候过舅舅呢。她要陪着舅舅做手术、化疗、哪怕多一天，再多一天-----

此时，正是凌晨两点。月光透过窗帘的间隙洒进来，清亮极了。风也停了，屋外静悄悄的。我知道，黎明快要到来了，不远处就是春天的花红柳绿和又一场生命轮回的开始。远在兰州的母亲，此刻也许正拉着她长兄的手陪坐在医院的病床旁，正如多少年前他年轻的哥哥拉着年幼的她躺在那个虽然破败但亲情的温暖依然浓厚的家里。也或许，经历这样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之后，她终于可以安心地睡一觉了。梦里，他们是那样艰难地经历了一场与死神的搏斗，最后是胜利的平静和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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