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刺

惊蛰过后，雨水就要不断光顾了。有雨的日子里，我会莫名的伤感，想起的，都是那挥不去的过往。
 

第一场雨，落在我童年的天空里，到处都是。
 

小时候家里种着很多地，父母在田间地头总有忙不完的活计。于是村子里和我同龄的孩子，七八岁就开始帮家里干活了。春种夏收都干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放牛。记不清是在哪一年或哪个季节了，只记得那天我们在山坡上放牛，几十头牛在山峰上、在草坡里、在树林里悠闲地吃草，一帮小伙伴都在山峰上玩得正起劲。然后一场大雨就毫无征兆的下了起来，来势猛、雨势急，让毫无准备的我们措手不及。于是在带头的大个子双儿的呼应下，我们丢掉手里的皮鞭、背起干粮袋、吸吧着一双布鞋、双手捂着头顶，朝山涧的一排旧窑洞里奔过去。雨水吧嗒着打在头顶、落在脸上，脚下在打滑，都丝毫不影响我们的速度。等我们急哧哧的赶到一个荒草掩着的破败的窑洞里，大家已经被浇透了，有的甚至丢了一只鞋子。雨水混着汗水顺着头顶、脸颊、脖颈往下流，随手一抹，黑渍渍的，就是一个个大花脸。单薄的衣衫紧贴着瘦小的身子，滑稽极了。站在敞口的窑洞里，我们看着彼此的窘相，都乐得前仰后合。等我们笑够了，这才记起来那几十头牛还在外面呢。怎么办？雨势不减当初，雨水顺着窑洞顶头的裂缝像溪水一样往下流，风吹过来，冷得我们禁不住打着哆嗦，谁也不愿意主动去看牛。双儿是我们里面最大的，也是放牛时间较长的“牛倌儿”，他一向对我们发号施令。他斜眯着眼把我们挨个儿看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我和家旺身上。家旺和我家只隔一堵墙，从小在一起玩，对我很照顾。尽管他撅着嘴很不情愿，可看着纹丝不动的大伙儿，最后还是冲出窑口。我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叫了一声“家旺哥”，也跟着跑了出去。出去后，我才知道外面都是一片雨的世界，眼睛被雨水模糊了，路在哪里、坑在哪里，都看不清楚，只能摸索着走，更别提去找牛了。家旺拉着我的手趟在水里，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一棵大树下面。他像个大人一样嘱咐我站着等他，他去找牛。我来不及劝他，他扭头就冲进无边无际的雨幕里。那时候，我们只知道大人把牛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那天，我在树下站了多久、雨下了多久，我已经忘了。只觉得好像漫长的等不到结束。
 

最后，雨还是停了。我们却找不到家旺了。
 

等全村的大人们找了两天以后，才在沟里冲刷下来的一堆树丛里找到家旺。我只记得他浑身都是红的，红得发紫。连涨鼓鼓的肚子都是红的。
 

后来，我没有再放牛。其实牛比我们聪明，下雨的时候会跑到树下或我们曾避雨的那些窑洞里。只是我后来才知道。家旺呢，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那场雨，似乎从此落在了我的心里，融入了我的血液。忧伤从此根生。
 

    第二场雨，落在我少年的院落里。
 

总是有好多个夜晚，我被一阵阵急骤的雨声唤醒。我眯着眼睛摸过去，身边的土炕凉冰冰的。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试图拉开炕上的木格子窗户。阴雨天的木窗像被吸住了一样，吱咛---吱咛半天才打开。风就乘势卷着雨水扑面而来，屋檐下的雨水像线一样垂直落下来。雷鸣闪电在天边狰狞着面孔，有击破屋顶般的强悍。我一下子清醒了。除了闪电，院子里还有一束微弱的光，和父母焦急的对话，听不清的断断续续。院子里的水道又堵上了。母亲站在雨水里，一手打着那把旧伞，盖在父亲佝偻着的背上，一手握着手电筒，向着水流的方向。父亲戴着一顶旧草帽，手持铁锨，在院子的墙角下来回刮着，不让水流汇集在低矮的院墙下。这样的动作，一会儿在前院，一会儿在屋后，直到水流被疏通好。我往往来不及观察雨势如何，因为隔壁的屋顶有一块细微的漏洞，这样的雨天已经开始水流入房。下雨的夜，经常伴随着停电。黑暗中，我急急摸索着披上衣服，拿到脸盆，准确无误的放在雨水正在滴落的地方。从屋顶落下的雨滴，凌空而下，落在瓷盆里，发出清脆急促的声响。那种灵动又有韵律的声音，我厌恶极了。我开始在箱子里为父母翻找着可以换穿的衣服，因为他们早已湿透了。
 

那样的雨夜，一直持续了很多年。直到父母有能力让我们搬进新家。

    第三场雨，落在我求学的路上。
 

我的“寒窗苦读”不在窗前，在路上。

那些年，生活总是那么艰难。我考上高中之后，父母无力供养我们兄妹几个一起读书，就以“自主上学”为借口，想磨灭我心中上学的希望。与我一起同班的只有七八个考上了高中，何况我的成绩那么好，我哪能就此辍学。于是坚持每周末自己做饭、蒸馍，逢周日便坚定的推过父亲那辆用过多年的老式加重自行车，后架上绑上装馍的包，风风火火地骑了起来。来回几趟之后，才发现当初信誓旦旦的决定太草率、太幼稚。那条从家里通往学校的路有四十多里，三分之二就是蜿蜒盘旋的坡路，还是一路的沙石，骑自行车单程需要一个半小时。晴天还好说，顶多是一路太阳的暴晒和一身的汗水。可有时候，就与一场不期而至的雨水相逢在路上。往往是雨水和着疾风迎面扑来，自行车逆风左右摇摆、迟迟不前。雨水落下来，头上、脸上，都是一股脑儿滚滚滑落的雨滴，张不开眼，也顾不上去猜想哪里淋湿了，只有吃力地蹬着。眯着眼抬头望去，眼前是看不透的密密麻麻的雨水，看不到头。实在不行就只能在路边的人家门口避一阵，若是雨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时间又很紧张，就索性又艰难地蹬起两个沉重的轮子转着。车子在缓缓前行，人在雨里颤抖着，时间好像停滞在那一刻，周边是什么，有什么，都混沌不清了。只觉得那条一直往返的路此刻是那么艰难、那么漫长。到了学校之后，那些从四面八方与我一样骑行赶来的同学，个个都是“落汤鸡”，带着讪讪的笑相看一眼，又埋下头去。停好了自行车，身上已经冻得直打颤，哆哆嗦嗦解下后面的馍袋子，它比原来更沉了，涨鼓鼓的，一把提起来都是滴滴答答的雨水。

三年的高中路上，淋了几次雨，数都数不清，想主动放弃的念头曾多次滋生在纠结的心底。那时曾写过一篇《上学记》，深得语文老师和大家的喜欢，他以此为校友励志的样板去宣读。那长长的评注我都记不大清了，只有“坚强的骆驼刺”这几个字，一直刻画在我的心里，也许这也是我最后能坚持下来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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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在下，一场一场，从不知道应该落在哪里。有多少场雨水，就有多少串记忆。那些与雨水相伴的岁月都是湿漉漉、沉甸甸的。也许人的一生，总要经历一些风雨，雨落在自然里，万物滋生；雨下在心田里，清冷酸涩。只是一路跌跌撞撞、经过那么多的雨水涤荡之后，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逐渐淡化，那些切肤之痛的感受也渐渐模糊，最后留下的，是一颗淡定、成熟、坚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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