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刺

                                                                                              

细细想来，她竟是我见过的最美、最精致的女人。

那个初夏，风轻云淡。狭长整洁的小院里撒满了暖暖却不炙热的阳光。一棵依墙而生的树，树荫笼了半个院落，正是繁花盛开的时候，褐色的枝头开着一朵一朵蓝紫色漂亮的花，像喇叭一样。微风拂过，一缕缕淡淡的清香，夹杂着甜丝丝的味道弥散在空气里。

她就坐在树下，石桌旁。桌上是一个麦秸编制的笸箩，盘放着五颜六色明晃晃的丝线。膝上半掩着一方鲜红的确良布，她微微低头，盯着布块，一针一线的绣着。黑发在脑后绾起一个松松的发髻，斜插着一个淡紫色的簪花，随她手起手落熠熠生辉。一片斑驳的阳光恰好照在她白晰精致的脖颈上，皓如凝脂。几朵花瓣被微风拂落在地，在她脚下蝴蝶般轻飞。
    
     一切，都安静极了。也美极了。

     等我的鼻翼渗满了汗珠、睡意开始袭来的时候，我不得不顺着墙根的梯子爬下来。与她，就有了一墙之隔。

那时我六七岁，就开始莫名其妙的喜欢她，说不出理由。

    她是六爷带回来的，当时我还没有出生。六爷是祖父一辈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他生得清秀俊朗，受宠于父母兄长，又上过学堂，识文断字，自然不同于那些下地吃苦的。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太祖双双下世，又遇上匪事不断，一个“书呆子”，只能靠兄弟间接济度日。马步芳当政时，六爷被抓去当壮丁。一去便杳无音讯。

    就在家族里无不认为六爷可能早殁了的时候，他竟离奇的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年轻俊俏的女人。一身粗布棉袍包不住她的端庄秀雅，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着一个发髻，娇小的面容细致清丽，秀眉如画，双眸闪烁如星。只是大概随了六爷一路奔波，显得有些娇弱憔悴罢了。据说自她踏入小村庄的那天起，村子里无论大人小孩都刻意路过家门口来瞧一眼，看不到人影便悻悻而归。这些都是后来祖母讲给我听的。

地分了，家分了，六爷回来无处可去。妯娌都在年馑里饿得面黄肌瘦，莲步颤颤，看到水灵轻俏、高髻簪花的她，眼里三分羡慕七分妒。女人们都鄙夷的说：“老六家的，小姐身子丫鬟命，不染烟尘，净是静吃闲坐的主。”也都替没吃过苦的六爷担心，怕他今后负累不少，定会煎熬着过日子。

后来，与我们一墙之隔，一处破败狭小的院落，一口窑洞，几棵歪七扭八的树，就成了六爷和她的家。六爷一去数年，到了哪里、做过什么，都不得而知。只是回来后的六爷一下成了能工巧匠，他重新砌了窑顶，给豁口的窑洞装上了门窗，还是镂刻木雕的，这在北方都很罕见。可见六爷出去的那些年是受过苦、出过力的人。而她也如大家所说，不会农事也不下地，被六爷留在家里做女红之类的聊以度日，日子很是清苦。后来，十里八村都传开了六爷两口子是“能人”，六爷的木工做得那叫一个好啊，巧夺天工，雕龙刻凤活灵活现；她的针线活做得巧啊，绣工精细、花草鱼虫栩栩如生；逢上嫁娶喜事，乡亲们都请六爷去打家具，请她做绣妆，无人不叫好，无人不叹奇。

六爷家的院子里原本有一颗梧桐树，一直是干枯着的。可自从六爷夫妻两搬过去之后的那一年，那棵树居然奇迹般的抽了新枝，慢慢鲜活了起来。后来，一年年都是一树繁花迎风绽放。

 梧桐花开的时候，一簇簇喇叭状的紫色花朵在枝头骄傲的尽情绽放。微风拂过，院子里、空气中，都是淡淡的花香。几枚轻盈的花瓣便散落在地，无声的翻飞。六七岁的我常站在墙根下，捡拾起一朵朵柔软的花，把花萼摘掉，放在嘴里轻轻吮吸，甜丝丝的味道漾溢在唇齿间。

    那种甜蜜和欣喜是要与人分享的。我于是爬上低矮的围墙，急着去说给她听。

每一次当我爬上墙头，就看到院子的那边高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遮盖了半个庭院，洒落一地的清凉，斑驳的光影在她端庄秀雅的背影上随风晃悠，像是一个镜头在反复地定格。她安静的坐在树下的石桌旁，几缕丝线随她纤细的手指在一块素布上上下翻飞。等她觉得有人在看，便轻轻回过头来看见墙头上傻笑着的我，那双清亮的眸子便盈满了笑意。放下手里的针线，她微笑着起身转过来抱我在怀里。她的衣襟上，总是绣着几朵素雅的花儿，那么逼真，像是刻意别在衣襟上一样，我忍不住用手去摸。

     梧桐花开的时节，是我记忆里最美的时候。坐在她的身旁，一向俏皮的我开始变得乖巧听话。我偏着脑袋爱摸她黑发绾成的松松的发髻、爱看她清亮柔美的眼眸和小巧的嘴唇、爱听她柔声细语的说话------她微笑着给我讲关于梧桐的故事，教我吟咏“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奉奉萋萋，雍雍喈喈。良禽择木而栖，凤非梧桐不落。”那时我尚小，并不知其意，只是想凤凰和梧桐，大致都是美好的，如她。她亲我疼我，搂我在怀里，我们一起仰头看那些挂在枝头的花朵。那些花儿不断地变着颜色，淡粉、浅紫，轻盈优雅的绽放在枝头。有风拂过，一两朵娇嫩的花便凋落了，落在肩上、怀里，一丝丝花木的清香便盈满我们的衣衫。花香，无处不在。

大人都说，她的手工“绣花闻香来，绣鸟展翅飞”，我是真正见识过的。她把一块块普普通通的布料拿在手里就像一面神奇的画板，那些闪着银光的丝线经她灵巧之手一针针绣在布上，一会儿就是一幅幅精巧细腻的图案：飞鸟鱼虫，毛丝颂顺，活灵活现；花草树木，活色生香，尽态尽妍。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来请她绣花的人，都能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摊在手里，喜在心里，如获至宝，止不住的赞叹。

我越发迷恋她，总是很享受和她坐在树下的时光，树影婆娑，阳光斑驳，照在她温和姣美的容颜上。我喜欢听她说一些遥远的过去的故事，以及那个她出生长大的南方的小镇。每每说起，她眼里就有一种淡淡的忧郁，若有所思。只是那时，我不懂。若是忙完手里的活计，她会拿过笸箩里的针线，把我一条腿搭在她的膝上，只一会儿工夫，我的腿上就是一朵正在开放的浅紫色的梧桐花！像是刚从树上掉下来落在我的裤管上，鲜艳、灵动，带着花香。有时，她在我衣襟上绣一只展翅的小鸟，让我欢喜雀跃。

时光像一条河流，缓缓向前。梧桐花每年都开，花开时，依然满树芬芳。即使岁月的刀痕已在她的眼角刻上细细的纹路，原本白皙姣美的面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在我眼里，她依然是美丽的，就像一朵绽放的梧桐花，温柔质朴又清丽脱俗。我以为，那个美丽的女子会一直伴着我长大、陪我看花开花落。可是后来，她终是去了。

她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雨夜去了的。那时，她腹中的孩子快要出生了。她是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可是因为生于战乱和饥荒年代，心脏先天受损的她，无力承受传承子嗣的艰难。她的执意让一向疼爱她的六爷很动怒，我多次看到他们说起这个话题后的不欢而散和她的郁郁寡言。可她那么倔强，倔强到拿自己的性命去赌注。却也抵不过上天的无情。

那年，我十岁，她刚过不惑。那年，梧桐花开，一场又一场的雨水让初绽枝头的花朵来不及散发清香就飘摇落地。落红满地，一树凄凉。

有人说，红颜薄命。也有人说，她本是一只凤凰，被六爷相救后来报恩的。

六爷一夜之间白了头，神情恍惚。而后，在某个夜里不知去向。   

后来，那棵梧桐竟不知不觉的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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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我依然会在梦里梦见那一树花开，清香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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