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刺

    立夏来了、芒种来了。所有的浓荫掩盖了几处花红，金黄的麦田成为六月里一道耀眼的风景。忽而，已是盛夏。

沿着岁月的纹路悠悠前行，不觉已，我已站在而立的行列，那么彷徨又持重。时光苍老了年华，无一人例外。回首间，来时的路，一路酸涩。这其中，你的身影伴随我走过的每一步，清晰又模糊。

小的时候，你曾当过十年民请教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从我记事起，老家的墙上就贴满了你的字画。那时候颜料极少，你是用各色广告作画的，花鸟鱼虫都是浑然一体、栩栩如生。方圆几十里人家逢红白事都找你写对联，无不拍手称赞。（到现在有人提起，依然叫你“车老师”）你尤其擅长二胡，曲子时而欢快时而忧伤，却都浑洒流畅，悦耳动听。这些，都是我蒙童时期的记忆，虽然稀少却很美好。你的这些特长和爱好在我今天看来，是要点一百个赞或你的每个动态我都必须特别关注的。但，这只是我多少次的想象而已。你悠扬的乐曲仅在你还尊为人师的时候。后来因家庭状况拖累，你从此放下笔墨，握起了一切粗实的劳动工具，做起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当然，我没有遗传到你一丝一毫的技艺，琴棋书画一窍不通。不知道对于这一点你是否感到遗憾？后来我曾想，如果你当时手把手教我、甚至责罚我去学，也许今天我会是享誉一方的才女。但对你我而言，这都不重要，你对我的影响不在这些文艺的附属上，而在我真正性格的形成和我们之间微妙又紧张的关系上。

你从一个体面的人民教师回到父母双双卧榻和贫瘠陌生的土地后，一度愤懑低靡。那时，我们兄妹开始上小学，而你很少揽入怀中，亲吻更是罕见吧。家事你不大关心，农事你更不会经营。更多的是生闷气、喝闷酒，或者看见捣乱的我们就践行“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常理。以至于我们在家里必须低头行事、小声说话，做事必须尽善尽美。在青年之前我都不敢正视你不苟言笑的面容和严厉的眼神，生怕对视一秒也会招致一个响亮的巴掌或一条抽打。而你的急躁和母亲的温吞也完全背道而驰，似乎你们的结合完全是一场偶然的错误，一步之错终生遗憾。母亲若是没有按你所说的去做或有所怠慢，你必然青筋暴气，训斥责骂。因此童年时家里“战事”不断。这样的状态大概持续到很多年后，你开始对农活有点娴熟和对自己生活的认命，以及我们的逐渐长大。

然而，我是那么害怕和厌恶你。为什么别人眼里通透练达和无所不能的你在我看来竟是这般不近人情和苛责。太多的压制就有太多的反抗，而我年纪尚小，只能隐隐萌发于心：等我长大而你老去的时候，我会一一讨回。包括你对母亲的责骂和无情。

因为有你，我的童年，似乎少了很多乐趣和可以回忆的美好片段。我似乎在和你较着劲儿，从上学开始，我的成绩一直位居班级前列，经常得到老师或周围亲朋的一致夸赞。可这又如何？即使再好也难以博得你微微一笑。只是我慢慢长大，你对我们不再有太多动手责打的时候，这已经很难能可贵了。 

你可能不曾知道，我从很早、很早，就决心要逃离你的掌心和你的视线。
 

青春年少的时候，借来邻居盗版的《平凡的世界》，和伙伴们在放牛的山坡上如饥似渴的阅读。我被书中黄土地上的亲情、兄弟两交错复杂的爱情、以及那个时代每个人命运的挣扎而深深的吸引。尽管命运受限于时代，可书中的女主人公也曾敢想、敢于追求，即使结果亦是不能为她们自己控制。也许从那时，我就想着去追求自己的理想生活，也开始了对人生和命运的思考。

15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那方偏僻贫瘠的小村庄里，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直到那年夏天独自第一次进城去参加学科竞赛。一个破旧的大巴车清晨拉着我出了山村，沿河而下，走进了高楼林立、车马喧嚣的县城。小城已开始苏醒，站在宽阔干净的柏油马路边，车辆在我的身边呼啸而过，市面繁华处人流络绎不绝，浓荫里到处都是晨练的短裙和清凉的衣衫在晃动，耳畔回响着流行的歌曲。第一次看到了繁华的城市，我有点目不暇接。陌生的面孔迎上来又离去，我是那么局促不安和孤独。因为太多的新鲜和陌生感，考试当然没能正常发挥。结束后我谢绝了亲戚的挽留，坐了车逃离似的返回我那四处扬尘、落后破败的小村子里。

如果说，《平凡的世界》是我理论上的导向，而那第一次的进城经历显然是我真切的实际引领。我没有对你说起过，我的思想在那个时候就开始像春天的野草一样萌芽，之后便不可遏制。也从那时，我就暗地里告诉自己，要离开你就一定要坚持读书，这样才能走出去。

可是你知道吗？我的梦想枝丫险些被你几次拦腰截断。

那时候因为祖父母多年生病，家里仅有的积蓄和一些借债都变回一碗碗乌黑苦涩的中药，那味道一直在那个贫穷的院子里飘荡了很多年，直到祖父母双双下世。考上高中那一年，多年的田间劳作已让你们苍老很多，一个靠土里刨食和借债养老的农家，要供养两个孩子上学就是捉襟见肘的事了。加之高中远在几十公里以外，你多次近乎威胁地劝我辍学。我一方面从心底里体恤你们的辛酸，尤其是母亲，对家庭的付出是常人难以相比的。可一方面又特别想上学，想像孙少平那样离开那一片土地，尤其想逃离有你的压抑沉闷的家。于是，我鼓起足够的勇气、带着近乎哀求的口气第一次和你正式交谈，让你给我一次机会，如果日后落榜，我定会甘愿认命。你那么威严高大，而我那么底气不足，泪水多次在眼球里汹涌。你默不作声离开了。算是默许吧。于是，那年夏末，我用自己给你的承诺扛起求学重担。一辆老式的加重自行车、一个十斤重的背包和一个瘦弱的身影，成了那条路上三年一成不变的风景。

那条几十公里的路上，淋了多少场暴雨、遭遇了多少次风雪、被炙热的太阳烤了多久，我都无法数清。每周到校后小腿以上会持续酸痛难受，直到周末稍有缓解，可下一轮的体力考验又会接踵而至。每每看到母亲忙碌而憔悴的身影以及你唠叨着各种艰辛，自己也曾想过放弃，想过向命运低头。可一想到曾读过的孙少平和孙少安兄弟完全不同的人生，还有，如果回家，要面对你严厉的斥责是在所难免的，我就咬紧牙关坚持了下来。

多少年后，重走那条路，依然沙石翻滚，依然蜿蜒难行，几十里路上除了当年的树木早已遮天蔽日外，依旧荒无人烟。甚至自己都不敢相信曾在那里如朝拜般苦行三载，就像一头骆驼，默默行走在浩瀚如烟的沙漠里，其中的辛酸和孤寂只有自己知道。我深知这一切动力都来源于你似乎有风雨酝酿的那副凶神般的面孔。想着想着我就不由地笑了，你啊你，可真算厉害！

后来，因为患病在高考时发挥失利，这又多少成了我青年时的一件憾事。那时我真的觉得命运不可扭转，筋疲力竭实现的东西最后却只是这样的结局，恰如你那些年在土地上经常入不敷出的劳作。拿到通知书真有一撕了之的冲动。可以我的心气，是万不能放着三流的大学不上去和你整日斗嘴或去加入打工大潮的。百般无奈，我灰心丧气的走进了原来根本不入眼的大学校门。虽然是别无选择，可至少也算是一种解放吧！这样的结果，令曾经的同窗也诧异万分，见面后的寒暄更多了一些调侃的意味。还有你，也不忘适时对我戏谑一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如此种种，让我对新的环境和生活提不起兴趣，曾经过了一段相当低潮的日子。

然而，因为背负着一些心结，加之专业还算是自己喜欢的，可以游刃有余的学习，也能比别人更轻松地获得信心，所以不久就再次有了重新生活的决心。至少我是非要逃离那个叫家和家乡的地方。就这样，大学几年里我做着在别人看来很“傻气”的品学兼优的学生，勤工俭学和勤奋学习可以换来“名利双收”，而那些足额的奖学金，也让我可以不必低声下气的向你讨要生活费了。我是那么自豪，那么有成就感。忽然感觉已经迈出了离开你的第一步。那种喜悦，你是无法体会的。
 

这其中，每有回家，能感觉到你的脾气似乎变得有所好转，也或许我的存在没有让你爆发的理由。也有过一些和你沟通的机会。然而你似乎对我的一切不大感兴趣，或者装作不闻不问。而我也出于青年人的自负和自私，不大主动和你谈起。不想听你对我上纲上线。我不理解你年轻时的暴躁和教导方法，你也不会和我谈起你内心的郁结和生活的压力。这种无形的隔膜让我们都独立又自傲的存在着，孤独又无奈。

择业时，可以选择回老家，也可以留在外地。我依然决然的选择了去他乡。面试、笔试，到最后签合同，这之间我没有一丝留恋和迟疑，似乎这条路就是为我而备，不管所面临的将是一条多么艰难困苦的路，我都无怨无悔。但我始终坚信，我要努力，不为过锦衣玉食的生活，至少要比你过得好，比你幸福。面对工作，我兢兢业业，可以在单位独当一面；面对小家，我任劳任怨，收获着甜蜜和美满。这些，我也很少说起，你又怎么会问呢？

如今，工作十年，离家十五年。每年可以回老家一两次，每次也只是呆几天而已。我和你，依旧是抬头和低头间默不作声的经过彼此，心中必然尴尬。我知道最成功的父子关系是成为朋友，倘若不能，隔膜就会以不同的方式存在。而这种隔膜，只要有一方愿意清除，必然完美无瑕。可我们都不愿做那个主动让步的人。即使我们各自前进一步就可以握手言和甚至相拥而泣。

其实我知道，每次给母亲打完电话，你总是骂骂咧咧询问半天，不免唠叨我太独立太自傲，不会照顾他人。

每次回去，你总背着我讨好地和女婿聊这聊那，最后回归到我们得好好生活。

每年种菜园，你总自作主张种一大片青菜和瓜果，等到成熟的时候再催促母亲给我们送过去。

你养了那么多的鸡舍不得吃，却一直给外孙女打电话叫她回来吃蒸鸡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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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偷偷做着这一切，无非是不想让我知道罢了。

其实，其实你不知道，我很早就原谅你了。

那年我第一次骑自行车行走在那条遥远的路上，越过了一座山头，我隐隐看见你在远远的高处看着我。只是我们都没有提起过。

那个夏天去领通知书，我的老师责备你不该对孩子那么粗心，高血糖加皮肤过敏导致考试失利。你站在哪里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后来你好长时间都像失了元气一样。

那年他第一次来家里，你背过我告诉他，你的女儿不要金银首饰，你也可以不要彩礼，但要他向你保证要一辈子对你的孩子好。否则你要他好看。

我的不懂事的孩子玩火时不小心烧着你的一床新被子，你忙把她搂过来从头到脚摸个遍，怕她受惊，你连眼泪都急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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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如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不动声色呢？只是和你心照不宣而已。

年前你生病输液，从未进过医院的你那么惴惴不安，不是怕失去健康，而是怕花掉我辛苦赚来的钱。护士埋怨你的血管你皮肤太粗糙，血管太细小，几次都扎不进去。你却咧着嘴小声告诉护士别用太贵的药，你一个糟老头儿，躺几天就好了。

站在门外，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的你啊，让我怎么说的好呢？

你苍老得如此迅速。时间如白驹过隙。

嗨，我得找你谈一谈了。朋友门都说我太严肃、我做事爱较真、我对人太实诚、我满身是真善、我有文艺天赋、我----

我扑哧一笑，你究竟把多少好都给了我啊！我分明就是另一个你么！

    我走远了吗？可我怎么感觉走了这么多年还是在你手掌里。我真没出息！


                                                        ——谨以此文写给我的父亲


    是时代造就了我们的父亲，不看此文，我还真不知道他对待家人和对待学生判若两人，家中我至今日共去过两次，最后一次我们师生闲聊中他提到愧对女儿，这我非常理解，偏僻，落后，信息闭塞，观念落后，为重男轻女酿造了肥沃的土壤，或许我们走出大山，也真是这种父爱的结晶吧，也才有了你今天幸福的生活。做为学生，在我心里，他既是恩师，也是慈父，更像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大哥哥。祝福他平安健康！                 
                                                                                                                                                                                                   ——本条来自你当年的学生，如意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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