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刺

每每这个时候，我就想起儿时乡下的夜。

夕阳收回最后一缕余晖之前，大地上就迎来了飒飒的凉风。田地里劳作的、山坡上放牛的都不约而同的踩着满地的金黄赶回家来。村子的小路上，肚皮浑圆的牛羊迈着矫健的步子、满足的甩着尾巴；光着膀子的孩子们你追我赶、背了一袋子的野果子偷偷乐着；大人们说道着庄稼的长势，信心满满；炊烟里飘散着晚饭的香甜，周围的知了叫得更欢实。一切，都欢快极了。

暮色四合，属于乡村的夏夜才算真正的开始。

女人们还在屋里收拾着饭后的残局，男人们则搭着一条毛巾，趿啦着一双旧布鞋向河边走去。这毒辣辣的太阳可是晒出了几身汗呢，趁着水温刚好，泡一趟热水澡是多么舒坦的事情。孩子们偷偷跟在后面还没走多远，就被自家大人给呵斥了回去，恐吓他们“麻绳”（水蛇）这时候最多。孩子们脸上不悦，心里却不稀罕，白日里早已在水里偷偷泡了好几趟呢。既然这回大人们去河里，他们也按耐不住了，又约上伙伴儿择路跑到河边。清澈的河水在黄昏之后安静了许多，哗哗地流动着，散发出温热的气息。没有归巢的鸟儿还在“啾啾”地鸣叫，不时在头顶掠过；青蛙在水里、岸边或旷野里此起彼伏地叫着；还有水草里隐藏的蝈蝈儿也在齐声唱着。这些清灵又悦耳的声音，乐不可支地附和着，或浅吟低唱、或尽情高歌，像极了一支夏夜里的野外合奏团。孩子们把衣衫扔在了草丛里，“扑通扑通”跳下水，伴着这自然清新的乐声开始一场酣畅淋漓的水下表演，或蛙泳、或仰泳，或自由泳。等游不动了，你拽拽我，我拉拉你，就闹腾个没完。最后总有一个大一点的招呼大家回家时，才湿漉漉的怏怏上岸，扯起衣服胡乱套在身上往家里走去。一路上都意犹未尽地追着、乐着。我和几个妹妹总是给哥哥们看衣服的，远远儿听着他们在水里扑腾欢叫，却不敢下水，只浅浅地撩几朵水花，也是很开心的。

村子中间有一棵大槐树，树冠高大，枝繁叶茂。晚风开始抚摸着树叶的时候，黑暗悄悄褪去，月光轻柔地越过树梢照在大地上。树下已聚集了很多纳凉的人。老人是最先坐在那里的，聊着上一辈的陈年旧事或村子里有出息的后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吸吧着旱烟管儿，火星在明明灭灭，照着他们像山核桃一样的面容。男人们从河里回来，也就地坐在一边，聊着河南的玉米和北山的大豆，还有村子里新近的亲事。前后跑来跑去的就是调皮的男孩子了，追逐打闹，总是那么有精神。我们女孩子则喜欢安静地坐在大人的身边，托着腮帮儿听老人讲过去的事情。要是有几只萤火虫忽隐忽现地飞过来，就再也坐不住了，随一群伙伴儿呼啦啦追着去了。顺便再追赶一只墙角下偷偷叫着的虫子，或打破一张蜘蛛在屋檐下花了半天功夫才结起来的大网，那都是夏夜里乐此不彼的事情呢！

等玩够了、玩累了，我们才在大人的呼唤声里纷纷回家。母亲会拿出井水里清洗的黄瓜或西红柿给我们吃，凉丝丝的，一下子凉到心里。或有一个沙瓤的西瓜在等着我和哥哥，各自端起一牙蹲在洒满月光的院子里吃，可真是有滋有味。连梦也是香甜的。

最让我们感兴趣的莫过于在夏夜里看一场露天电影。

蝉儿的鸣叫一日高过一日，周遭就越发的酷热难耐。傍晚后的时光，除了河道里泡澡、麦场里斗蝈蝈、后院里偷偷养兔子外，最让我们兴奋的就是看一场电影。老家的村子小，庄户又太分散，像耍马戏、放电影之类的好事往往轮不上我们村。可这也无妨，邻村放电影的消息像风一样传出来的时候，大伙儿好一阵雀跃。放牛回家就破天荒的勤快起来，我和哥哥会明确分工，他帮父亲打扫好牛圈，把鸡鸭早早地赶回窝里，我则麻溜儿地帮母亲烧火做饭。往往盛到碗里的饭还没凉快下来，火急火燎地扒拉几口就往外跑，因为墙外有人学着猫叫在招呼着我们走呢！

野外可真凉快啊！尽管我们在白天被火辣辣的太阳炙烤了一天，可想到看电影，就只顾着脚下生风的走着，没有半点儿乏意。伏天里的田野都是成片高过头的玉米，散发着一股热气，黑压压地矗立着，我们不敢抄近路，就顺着大路走。往往是赶在大伙儿前面的第一批，望着后面三三两两的人群就只得意。风儿撩起我们单薄的衣衫，肌肤就有了凉爽通透的感觉。起初是咯咯地闹着、猜想着影片的种种，各自卖弄着离家前向父母索要的零花钱。有人不知从哪块地里掰来尚未成成熟的葵花头掖在怀抱里鼓鼓的，还有女娃娃炒的干豆子还在衣袋里烫得直呲牙。各种滑稽的模样惹得大家肆无忌惮地笑着。后来就只是默默地赶路。在夏夜里赶路，真是一种舒畅的享受。沿河而行，一段砂石路，两旁青草香。月亮温柔地挂在半空，月光如水。夜空下是一片片婆娑的树影和陆陆续续热闹的人群，我们瘦弱却欢快的身影总是跑在最前面。远处黛黑色的山峰是安谧的，附近盈满月光的院落、柴垛和田野也是沉默的，就连河里的流水也静静的流淌着。本来有虫儿和青蛙嘹亮又有节奏地叫着，因了我们急促的脚步声而乱了节拍。

后来，等我们赶到麦场，电影还没有上演。泛白了的幕布上人头晃来晃去，整个麦场上人声鼎沸。大人们你推我搡往前挤，小孩子东跑西窜找位置，丢了凳子或踩到脚丫的那都不算事儿。我们爬在旁边的麦草垛上或钻进人群的坐前面去找有利地势，以便看得更清楚。电影大多是老掉牙的片子，《小兵张嘎》、《铁道游击队》、《上甘岭》，《地道战》等。我对看电影的兴致倒是蛮高的，可看到打打杀杀的一幕幕时，就怕极了，藏在哥哥的身后，等哥哥说“好了好了”，我再继续看下去。有人物出现时总是问哥哥，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往往被我问得不耐烦，就唬我下次不再带我来了，我只能撅着嘴巴断断续续看了。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夜色越来越深沉，凉气也越来越重，大伙儿站久了，脚麻了，腿酸了，可聚精会神盯着银幕，直到电影散场还不舍离去。

回家的路上，喧嚣过后，夜空辽阔。虫儿依旧鸣唱，凉风依旧吹习，而我们的脚步开始疲惫了起来。

    很多年后我一直会想起那段路，走在夏夜的路上，是那么愉快又安宁。也会想起那时的夜。月光照耀，繁星点点；水流潺潺，蛙声一片。那时，夏夜，我就是在那一片纯美的月光里枕着蛙声入眠的。那样的夜，每次想起，仿佛身处一片如水的清凉之中，分外的惬意。

如今，钻在钢筋水泥的楼层里，旷野的风始终被拒之门外，夏天于我只有与日俱增的闷热。又或许，心中填充了太多自然之外的东西，没有留下一席之地去享受一方清凉。这样的夜里，那挥之不去的往昔和儿时的情景，才真正带给我心灵上的安宁、纯粹和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