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

 邂逅初恋

李剑晓从衣架上拿下一件深蓝色的T恤，走到镜子前，把衣服放在胸前比划了一下，感觉还好。衣服摸上去，手感很不错，而且线条简单明快，很显档次。翻了一下吊牌，三百多，价格也还合适。于是向前面一个穿着套装的女子说了一声：“服务员，给我拿一件这个款式的T恤XL号的。”女子转过身来，李剑晓不仅呆了。面前的女子不是服务员，而是他十几年未曾见面的恋人张悦。张悦看上去有些胖，脸比过去白净了很多，眼角添了许多细密的皱纹，不过在李剑晓的眼里，她还是那么美丽。张悦也惊异地望着他，两个人就这么呆呆地望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张悦先开口了，“你还好吗？”

“还行，你呢？”

“就那样。”

“先生，你要这件衣服吗？”服务员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李剑晓这才回过神来，想起妻子田歌还在外面的一个修鞋摊上修鞋呢！原本他打算让田歌上来看看，但因为张悦在，所以连忙让服务员找了一件买下，不好意思地对张悦说：“她在外面等我，我出去了。”

“那……好吧！你忙，对了，你的手机号是多少？”

“啊……”

“怎么？保密？”张悦调皮地问。

李剑晓尴尬地说：“不是，不是。”

于是他给张悦留下手机号，匆匆出来了。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得他脸上有点烧灼感。他向前边看了看，田歌正在试着修好的鞋。田歌看见李剑晓手里提的衣服，便道：“这么快？也不用我当参谋？”

“啊……”李剑晓心不在焉地回答。

田歌也没再多问，从他手中拿过衣服，走到路边，打开车门，一屁股坐在里面，翻看李剑晓新买的T恤，边翻看便边问价钱。李剑晓无心搭理她，满脑子全是张悦。

张悦是他初中时候的同学，两个人初三时候就开始恋爱了。那时学校后面有一座小山，他常常和张悦在山上憧憬美好的未来。因为早恋，他们还曾被学校通报过，但他们没有退缩。中学毕业后，张悦因为家里穷，退学了，回到了村子里，成了地道的农村姑娘。而李剑晓考上了太谷农校。远隔两地的两个人一直鸿来雁往，离别让他们的爱更浓了。三年时间，他们的书信足有一大纸箱。

李剑晓从农校毕业回来，分配进了乡政府，张悦也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工作安顿下来了，李剑晓央求母亲向张悦她们家提亲，可是，他母亲说什么也不愿意。儿子好不容易才脱下这张“农皮”，怎么还让他再找个农村媳妇。再说了，张悦和李剑晓是邻村，她对张悦的家庭还是比较了解的，一则张悦的家庭条件太差了，结婚以后儿子的负担太重。二则张悦的父亲、姑姑都是肺结核，容易遗传，因此从健康这一点来说，她也不愿意让张悦做她的儿媳妇。其实内心对张悦这姑娘没什么不好的印象，人虽皮肤黑点，但眼睛水灵灵的，鼻子、嘴巴都长得很漂亮。

李家一副不愿意的态度，张悦的父亲很不高兴，人也很犟，再见了李剑晓就对他说：“你妈看不上张悦，我还看不上你呢！俺张悦不想高攀，以后别来找张悦。你老这样来往，叫张悦怎么找对象。”因为父母的原因，亲事没什么进展。事情也巧，单位正好有个出去学习的名额，李剑晓他妈就托关系让他去了，时间是两年。李剑晓去了省城，给张悦寄了好多封信，但都被张悦的父亲去邮局偷偷地压了，于是两个人便彻底断了联系。张悦收不到李剑晓的信，以为他负了她；李剑晓见张悦一直没回他的信，以为张悦听从她父亲的话，不再和他来往了，所以彼此间有了心事。

等李剑晓从省城学习回来，张悦已经和别人订婚了。男方叫刘浩，和张悦一个村子，和李剑晓也曾在一个学校读过书，家里也殷实，初中毕业后学了开车，算是个有手艺的人。人长得也方方正正，而且对张悦一直很有意思，家族在本村是大户。张悦她们家在村里小门小户的，不好立足，所以一家人都同意张悦嫁给刘浩。张悦自己也觉得和李剑晓之间毕竟是有差距的，双方父母又不同意，再加上对李剑晓有些误解，所以便和刘浩订了婚。刘浩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知道张悦和李剑晓之间的事，怕李剑晓学习回来，他和张悦的事会出什么变故，所以寻了个机会，和张悦把生米做成了熟饭。

李剑晓回来知道张悦订婚了，一个人在家不吃不喝，和父母闹情绪。父母看儿子这样，也没法子，就和他说：“如果张悦和刘浩退婚的话，他们就同意李剑晓和张悦的婚事。”李剑晓几次找张悦解释，张悦知道自己误会了他，把肠子都悔青了，可是，她现在和刘浩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怎么面对李剑晓呢！所以只好作罢，于是，这段感情就这样终结了。其实，两个人在心底深处还记挂着对方。

后来，李剑晓到了县政府上班，到了城里，单位的一位老大姐给他介绍了一位幼儿教师田歌。两人处了一段时间，彼此觉得对方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就结婚了。田歌虽然没有张悦漂亮，但知书达理、善解人意。起初的时候，李剑晓常常把田歌和张悦放在一块比较。张悦活泼开朗；田歌文静浪漫。张悦直爽；田歌细腻。和张悦在一起，人总是充满热情；和田歌在一起，人会慢慢变得安静。两个人各有千秋，但田歌身上有张悦没有的一个书卷气。慢慢地，李剑晓在心里接纳了田歌，把张悦封在了心里的一个小角落里。再后来，他和田歌有了个女儿，他也就不想张悦了，只是有人谈起张悦的消息来，他还是特别想知道。起初，他听说张月结婚后，丈夫带着他到了河北那边，给一个电厂送煤，收入可观，他也渐渐地放下心来。又过了那么几年，他又听说张悦生了两个女儿，刘浩嫌她没生儿子，经常喝醉了酒打他，有时还在外面胡闹，他就心里不是个滋味。前两年，他听人家说那家电厂关了，刘浩带着张悦回到老家了，而且在城里买了房子，现在就住在城里，他心里又说不出的兴奋。他常常希望自己能在不经意时看到张悦，他很想知道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还在心里设想过无数个和张悦相见的画面，可是生活在同一个县城里的他们竟然一次面也没见过。最初想见张悦的强烈念头也被时间慢慢冲淡了。

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奇怪，渴望相见的时候，总是不如人意，不再强求了，却意外的邂逅了。他想起刚才和张悦见面的点点滴滴来，越咀嚼越有味道。

和张悦相遇之后的一天里，李剑晓一直处于亢奋状态，满脑子都是张悦，时而后悔没有跟张悦要电话号码，时而揣测张悦为什么没有给他打电话。

那天下午，他正在办公室整理材料，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前日一别，分外思君。不知我念君时，君想我否？

他曾想过张悦会跟他说什么，但没想过会是这么直白。他马上兴奋起来，回复：你在哪里？我现在就想见到你。

“我在公园门口，不见不散。”

李剑晓立即回复：等我。

他向领导请了个假，开着车来到公园外。一眼看见张悦在大门外的僻静处站着，穿着一条漂亮的裙子，显然是精心地化了妆，与那天相比，越发显得俏丽。他把车停在她身边，她很大方地打开车门，坐在了他的旁边。

李剑晓问：“想去哪里？”

“我想去个僻静的地方待会儿。”

于是，李剑晓开着车向郊外的鱼塘驶去。这个鱼塘的面积很大，周围有绵延十几里的树林，最妙的是林中有条浅浅的河，河中有小鱼儿。而且虽是树林，但有可以行车的道。夏日里，常有年轻人在这里野餐、打扑克、谈情说爱。李剑晓把车开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周围没有一个人，只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静得让两个人不知该说什么。突然张悦歪在了李剑晓的怀里，李剑晓只感到血往头上涌，他伸出胳膊把张悦揽紧。原本打算要说的内容什么都不想说了，他们只想用亲吻、用快要窒息的拥抱来表达他们内心想要说的话……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什么时候，车外已是暮色浓重。

李剑晓说：“我们回吧！”

“不，我不想回，我要和你在一起。”张悦撒娇说。

“不行，她一会儿该给我打电话了。”

“那你关机，别回去。”

“刘浩不会找你吗？”

“我想和他离婚，他找让他找去。”

“可是，孩子怎么办？”

“剑晓，娶我吧！”

李剑晓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实在的，这些日子他虽然想着张悦，甚至还有些龌龊的想法，可是他从来没想过离开田歌，和张悦有什么结果。就像一个女人到商店里买衣服，看中了一件衣服，总嫌贵，没有买，后来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去买了，可是衣服却没了，于是，心里总觉着那件衣服是最好的，任何衣服都看不上了。其实若真买回来，穿上了，也许会觉得也没那么好。

“剑晓，我爱你，我们结婚吧！”

“不行，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了。”

“那你刚才算什么？你既然没什么意思，为什么这样？”

李剑晓脸上火辣辣的，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说：“对不起，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也放不下女儿。”

“孩子是借口，你不过是抱着和我玩玩的心态。”

张悦说话总是这么咄咄逼人，田歌与人说话从来不这样，她是那么宽厚，总是能体谅对方的感受。李剑晓突然对张悦有种别样的感受。

“张悦，我们回吧！”

“好吧！可无论怎么说，我都放不下你。”张悦的声音有些呜咽。

“张悦，别这样，我希望你快乐，如果我们的相见让你痛苦了，我宁愿不要见到你。”

看着李剑晓一脸的凝重，张悦竟笑了，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吓着你了，我不再要求你结婚了，但你不要离开我好吗？”

“不早了，我们回吧！”李剑晓没有回答张悦的话，此时的他柔情蜜意一点儿也没有了。从宁静的树林里出来，车子一路飞驰，很快又回到了喧嚣的城市。李剑晓感觉像做了一场梦。把张悦送到她家附近，他就赶紧回家，一路上他一直很奇怪，田歌为什么没有给他打电话。难道她知道了什么。

正想着，田歌电话打过来了，他没有接，挂掉了，这是他和田歌之间的约定，如果快到家了，那就挂。回到小区里，他没有立即上楼，在车前的镜子上照了照，发现脸上没什么异常，又在身上反复检查了几遍，看看确实没有头发丝，才放心地下了车，向家走去。在按门铃之前，他先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要镇定，可是看到田歌后的第一眼，他突然从未有过的慌乱。田歌发现他有些异样，关切地问：“怎么了？不舒服？”他说：“没什么，有一点累。”厨房里飘出一缕饺子香，他知道田歌已经把饭做好了。女儿在书房里做作业，他走进书房，女儿看见他一进来，就亲昵地跳起来攀住了他的脖子，他突然眼睛有点潮湿，这是多么温暖的一个家啊！而他却不知道珍惜，差点毁了这个家。想到这儿，他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他温和地对孩子说：“你做作业，爸爸看你。”孩子顺从地坐下来，继续写作业。孩子的脸粉嘟嘟的，眉毛浓重，眼睛是单眼皮，最像他。他觉得很久没这么认真地看过孩子了，女儿发现他在看她，调皮地和他做鬼脸，他觉得她是那么可爱，是他最柔软的心尖尖。

等孩子做完了作业，一家人坐在一块儿，开始吃饺子，饺子是木耳粉条香菜馅的，他最爱吃的。他这个人很怪，喜欢吃肉，但偏偏不爱吃肉饺子，所以田歌每次吃饺子都包两种，一种荤的，她和孩子吃，一种素的，给他吃。她还知道他喜欢吃腊肉，所以即便是吃饺子，她都会给他炒盘“尖角腊肉”。他突然想起刚结婚那会儿，田歌知道他喜欢吃腊肉，还专门向一个在这边打工的湖南女人学过，至今他还记得当时她是怎么做的。她很用心地挑选了几块五花肉，然后用盐、酱油、和调料腌制了，然后找来铁丝网，用砖头支起来，下面生火，放锯木屑和松枝，但是不要让火燃烧，只让它冒烟，把腌好的肉放在网上，上面用报纸盖好，尽量不让烟跑。下面的火堆虽然没有火焰，但温度还是很高的，肉中的油就被逼出来了，没那么腻了，松枝的淡淡香气被烟渗进了肉里，特香。后来搬到了楼里，制作腊肉就没了场地，不过田歌经常去超市买。想到这儿，李剑晓心里说不出的愧疚，结婚这么多年，田歌一直这么悉心地照顾他和孩子，而生在幸福中的他却一直把这么爱他的女人忽视了。

正吃着饭，听见手机又响了，是短消息。过去手机响，他一直很坦然，可是现在他却莫名的紧张，他怕田歌知道后会伤心，怕她对他失望。他谎称肚子疼，进了卫生间，打开手机一看，是张悦发过来的：晓，想着你的吻，想着你的拥抱，你的悦。李剑晓惊出了一头冷汗，刚刚吃过的饺子、腊肉一时哽在了胸口，他有点恶心，想吐。他把信息删了，没有回复，也把张悦的手机号打入了黑名单，他想好了，他再也不和张悦联系了，如果，张悦再找他，他就带上田歌。这么一想，他感觉心里豁亮多了，觉得原先封存张悦的那个小角落不在了，心房也宽敞了。从卫生间出来，他看见田歌正在收拾碗筷，他走过去环住她的腰，深情地说：“亲爱的，你坐会儿，让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