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

    火晶个小，皮也最薄，一口一个刚刚好，绵柿也叫绵瓤柿子，我们叫它面柿子，吃起来有些噎人，得喝一口水才能咽下去。水柿皮薄，熟透了对着太阳瞅，像是能透光，不等到它熟透就摘下来，刮皮，用龙须草绳穿成串，在屋檐下挂着，晾成柿饼，我们叫柿干、柿花或柿咕噜子。太阳好，三五天就能吃了，趁大人一不留神，就伸手扯一个吃，差不多所有的龙须草绳子下半截我都够不着了，柿干也干了，大部分卖掉，留一点儿和柿皮一起放进箱子或筐子，只等它上一层柿霜。柿霜可入药，用来治口舌生疮的。

    小时上学的路上有好多柿子树，春天它开花，小小的黄朵，也不香，一声不吭地结柿子，最开始，柿子跟指甲盖大小，一场雨后树下掉落一层，捡回来用竹棍插进蒂把当陀螺玩，比谁的转得时间长。柿叶茂盛，树下一片浓荫，天热最好在树下歇凉，不担心鸟粪，鸟不肯在柿树上筑巢，嫌它不透阳光。十月间，一阵风过，树上只剩下柿子了，我们和老鸹都惦记着，捡石头往树上扔，总能打下三五个，农人不高兴，也不是舍不得柿子，主要是扔他一地石头！有时打下来的柿子看着黄了，啃一口，涩得能绑住嘴，老家说人一脸苦相，跟吃了涩柿子一样。老话说，吃柿子捡软的捏，办法好，可惜我们不会上树。老鸹却聪明，专挑软的啄。也有熟透的柿子自己掉下来，我们不捡，大人说掉在地上的柿子里边有蚂蝗，亲眼见着它从树上掉下来的，已不能拿起来，用柿叶包起来，直接用嘴吸。

    老家人似乎什么东西都能用来做酒。苞谷酒最烈，麦子酒最绵，洋姜、红苕和洋芋做的酒喝起来有些口麻，拐枣子酒大多用来泡药酒，能治腰疼，甘蔗酒倒是甜，但老家不种甘蔗，他们种秫，我们叫它稻秫，绑成刷子能刷锅，绑成扫帚能扫地。柿子熟了，除了做柿干外，剩下的柿子就用来做酒。剁细，搅一锅苞谷糊汤，晾得剩一点热气，把酒曲饼弄碎一起拌了，倒进木缸，隔三岔五搅一下，再用红泥封住。二三十天后，能听到木缸里有蚕吃桑叶的声音，像是涝池里水在冒泡，吃吃吃的响，缸面上的红泥鼓起包了，能闻着酸甜的味道，挑一个农闲的日子，就可以做酒了。柿子酒也略带甜味，但酒后不能喝茶，要不第二天满口的黑牙。

    祖母有时也用柿子做馍，捡些又红又软的掺些苞谷面揉在一起，用手捏扁放在锅里煎，小时候缺糖，柿子馍是一道好甜点。也用柿子皮做炒面，柿皮得晒干，用石磨子磨，拌进燕麦炒面里，省了搁糖，是好干粮。

    外公会接树，说柿子最好用软枣树做砧木，劈接或芽接，连着接三次，结的柿子就没有籽了。三、四月间，选好砧木，高接低接，切口一定要平滑，外公右手持刀，嘴里含着接穗，在砧木上切口，再把接穗插进皮层，用塑料纸绑好，树就接成了。外公在我家门前接的一棵柿树，长到屋高，挂了三年果，修路砍掉了。

    其实大人和小孩子一样，等不到柿子熟透就想吃。掮一根竹竿，挎篮和一根长绳子也是不能少的，爬上树，先坐在树杈上，先赶软的吃一阵，再用夹竿夹，装满一挎篮用绳子放下来，回家烧一锅热水，放进柿子，心急的会放一些草木灰，用苞谷叶子捂严实，再扣上锅盖，第二天就能吃了，老家人把这种柿子叫暖柿子或懒柿子。再就是在腌菜时，顺便在腌菜坛子放几个硬柿子，冬腊月间，腌柿子是好下酒菜。我还没学会喝酒，看大人吃腌柿子，嘴也闲，找几个柿干用火钳夹住，放在火塘边烤热，再塞满核桃仁，吃起来那叫一个香。

    唐《酉阳杂俎》谓柿有七德：“一树多寿，二叶多荫，三无鸟窠，四无虫蠹，五霜叶可玩，六佳实可啖，七落叶肥大，可以临书”。细想起来，这些都好，无非要有些闲心才能体会。唐书《郑虞传》说,郑虞是唐朝一位善画山水,又喜欢写字的文人,年轻时家贫,买不起纸,就借住慈恩寺,天天用柿叶练字—— 松花捣药分高士，柿叶题诗寄远人。红叶题诗，无疑雅气，收着这样的书信也算是幸福事情。

    我小时也在柿叶上乱画，比在纸上写着舒服。说柿树上没有鸟巢，其实是鸟嫌这树荫太浓，人在柿树荫下坐久了也会着凉。柿树虽多寿，但年长日久了，也有不肯结果的树，正开花的时候，拿刀绕着树枝剥皮，再在剥皮的地方用塑料纸包一层，这一年的柿子会比往常结得密一些。

    果木之中，柿树苦命，果实累累时，被人连枝夹下。农人都晓得，总会给它留几个柿子，说是看树，其实，是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