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每一次写作中脱网而去
个人日记
从每一次写作中脱网而去——紫椋鸟诗歌略览
作者:方琢月
应该怎样进入一个诗人的作品呢?有的诗天生地具有某种好客的性格,它会亲切有礼地邀请你走入它富丽堂皇的内部,有些则大门紧闭,你只能看到灯光,听到屋里传来的隐秘的、尖锐的争吵。有些诗人居不设防,而另外一些,每一次造访他的诗行,都需要重新换一把钥匙。在我看来,紫椋鸟恰属于那种力图拒绝被评论之网捕捉的诗人。——拒绝被追踪,拒绝被把握,拒绝被定义和被归类,这不仅仅是写作的态度,同时也是生活的态度,是与现实,与命运,乃至与整个文明的传统保持必要的距离,是对真正的自我的拯救。——但这还是不够的,在紫椋鸟看来,诗歌不但要逃离语言,逃离世界,甚至还要逃离自我:
我只是半截烟头
被谁丢在烟灰缸的左边
幸福地冒着些许青烟
从前。我常常误以为
这是时间的骨头在燃烧
并因此而热泪盈眶
警醒之后。我决定和魔鬼一起
把上帝也狠狠扔进烟灰缸里!
——《自画像》
逃离并不是消极的躲避,恰恰相反,这是与一种将要把自己同化的力量进行的你死我活的搏斗,是一种从整体意义的虚无和死亡中挣脱出来的决绝。我们怎么能真的逃离自己呢?我们的身上总有那种将自我不断分裂而又重归于一的力量,正是由于对自己的不断逃离,我们才能发现更新的生命,才会在对自己的躲闪中窥见生命的灵光。正如诗人在《家》这篇散文诗中所言:“人一旦失去自己,就会复活。”我们常能在他的诗中遭遇躲闪与拒绝和解的姿态:
我是你煤层中的一块铁矿,你不能同化我。
熔化,是可能的。
上帝的电话,也许拨错了号码。
你与我,同时倾听,而且,都听错了。
他讲一种半生不熟的外语。
——将委派我们去哪儿?
……
——《最后的收获》
语言被用来与世界进行一次游戏,一场对峙,正是在对同者坚持不懈地拒绝中产生了他者,获得了不能被世俗化约的结晶体——诗意,而这,就是一种“最后的收获”。举个比较简单的例子来说:
我终于乘车回家
累极了,多想躺进你那
柔软多汁的怀中
然后,在白炽灯下
轻轻吸吮每一瓣红颜内
那裙裾飞扬的激动
然而,你黄色胸脯上的星星
却饿狼一样,把我拖入陷阱!
——《也写橘子》
诗歌的收尾来得极其突兀,把之前营造的气氛彻底倒置过来了。作者用语言部下种种陷阱,看似在进行着舒缓而优美的散步,突然之间,读者好像踩响了一个地雷,被震懵了,惊呆了,而这种甚至带有恶作剧意味的颠覆和震惊才是作者真正想要捕捉的诗意。这类意外在他的诗中可谓比比皆是。紫椋鸟对于语言始终保持着警觉,并要求他的读者必须拿出同样决绝的态度,才能真正参与到这场语言的冒险中来。有时诗在顺利的解读中突然地被拉远,变得不可靠近,有时通篇运用一些古怪不合常理的比喻,有时又故意以全然相反的方式来对常见的主题进行阐释:
这陌生的城市
突然成了祭坛。
我俩的爱
是摆在祭坛前的干鱼
不落俗套。但神的手
仍然在别处招花惹草
……
——《两个人的中秋》
紫椋鸟貌似是一个决心与传统一刀两断的作者,实际上却又深具传统的意识。比如他的诗中很有禅的影子,他认为“指事非事、究理非理、绘景非景/抒情非情、言志非志……/这是诗的作法。”(《诗话·17》)这和 禅宗“见相非相”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他经常在诗歌中调侃上帝,比如《鹅卵石之谜》中说:“鹅卵石是上帝已被阉割的唯一证据”,《我与上帝狭路相逢》中说上帝狼狈落水,在《银河》中说上帝把女乞丐错当成圣母玛利亚,诸如此类,都是禅宗呵佛骂祖的气概。但他的禅不是出世之禅,而是斗争之禅,是“一个读书人和生活直接肉搏”,比如他在《流血的禅语》描写了一种欲的搏斗,“挖空心思的人又在寻欢作乐!/我站在黑暗深处——从死者手中接过灯盏——精心照耀她们。”诗人在对欲望的渴求中煎熬,但又对伊甸园式的虚假的超脱保持警醒,看到“一棵圣树在抢劫并强暴我们的家园!”,他拒绝被对立的任何一方所俘虏,他在光明和黑暗之间辗转反侧,成了一个生命的失眠者。他对伟大的被放逐者屈原十分敬仰,同时又对现实和正统的历史叙事采取了反讽的立场,比如:
那天下午,狗尾巴草的胸部
确实被我狠狠掐了一把
就像幼发拉底河的石油
被美国佬奸污后拖回故乡……
现在。这些事已过去多年
不知道幼发拉底河边的春草
是否还在暗恋美国大兵的胡须?
——《幼发拉底河的春草》
对于孔子,诗人也把他从盛大的传统光环中解脱出来,不无嘲讽地让他重新成了一个“局外者”,他从来没有被占据了世界的大多数真正理解过,他的教诲和理想永远也走不进现实,正如卡夫卡笔下的土地测量员K永远也走不进城堡:
孔子在九月初死去
然后在四月中旬醒来一次
这典故一直没有人
从黑暗潮湿的历史中钓出
他老人家笑容可掬地
躺在墓底,暗自吟诵:
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墓顶不断传来杂草的脚步声
所以,孔子又侧过身静心恭候
他想,莫非是狱卒送早餐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
这一次,孔子眼睁睁死于饥饿
但其教诲仍然和白沫一道挂在唇边: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嘘,逝者如斯夫……
——《孔子之死》
于是对历史的虚构反而成了对精神的处境真实的描绘。诗人在形象的扭曲和变型中发现了世界本质上的荒诞。
正是由于这种逃离一切的态度,使得紫椋鸟在诗歌的语言层面上,也尽可能地背离通常的表达,他常常把许多看起来水火不容的意象强行压缩在一个短句里,使诗歌爆发出十分古怪的表现力,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势,比如:“此刻,你肉体中的野花/竟鳗鱼一样跃出水面/让柔柳的眼睛充满雷霆。”(《黄金打湿泪水》)“今夜!我的疯狂/只是一场细雨:润物无声”(《铁树就要开花》)“今夜。你沉静似雪的肌肤/终于击伤远方高飞的鹰!”(《发烧的密码》)“如此瘦弱的雷/竟静静地躺在石榴中。”(《水中的蝉鸣》)……雷霆在他的诗歌中,似乎总是处于某种事物的内部,这也许折射出诗人的精神状态:看似玩世不恭地把一些毫不相干乃至相互矛盾的事物捏成一团,使它们在高密度下产生碰撞、搏斗,迸射出隐秘的火花和雷电。他热衷于选择一些暴力或情色的词语,在意象的选择上,也常常是有悖常理,刻意地在主题和读者的理解力之间营造出一种不断追逐的状态,这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诗歌的张力,不断地激发出前所未有的阅读快感。这种语言的冒险也并非每一次都能成功,但其大胆确实令人钦佩。这种精神发挥到极致时,便使得他获得了一种通过语言与万物通灵的技术:
声音还在继续,黑色一层层淹过来,颜色一层层加浓,我却越发清晰地看见言说的石头和草木的形姿。种种灵光,在无忧的时空里烁闪。我彻底迷醉于这声音,我涉足于这世界,我学会了言说。——《声音》
同样的二元对立出现在诗人对爱欲的大量描绘之中。在他的笔下情欲的诱惑一再地被点燃,然而越是激烈的爱欲,越是充满激烈的斗争,欲和罪,甜蜜和伤痛,现实与梦幻,开始和结束,永远在不确定中舞蹈:
罗裳轻解。爱情
是比风暴更矮的竹笋
沿着闪电生长,然后
把暗伤和罪轻轻拱开
而巡洋舰,再一次锁紧海面
但仍然没有谁缝合那灯
——《篱笆内的黑暗》
情爱也是一种冒险,你若不进入,就无法体验它令人神魂颠倒的力量,但你若不能顺利地逃脱,你就会被它吞没:“那一夜。我在你的呼吸里/碰到了暗礁。暗礁呵/也藏着鲜为人知的蜜。”(《最深的蜜》)诗人颇受尼采哲学的影响,对情欲保持一种不断尝试而又不断逃离的态度:“前生有约。为什么/我竟然无法忍受你/丝绸一般柔软的目光?”乃至于“你朗诵诗歌时/我也点燃双瞳:/为了赶走你眼中的魔!”他对爱欲时而表现得迷醉,时而又充满反讽和挖苦:“去年四月。我的手指/不小心触到了蘑菇的私处/有沁人心脾的温暖荡开//灵芝悄悄告诉我:这是因为/闪电与雷鸣刚走……”他还常常用暴力的语言形容两性的关系,在对于情欲的描写中参杂着战争和厮杀的意象,甚至将之比喻为“匕首和血的恋情”。因为他在渴望为情欲沉沦的同时,也永远对它保持着警觉:“所有艳遇或金戈铁马/都会赤祼祼被秋风牵走”(《春肤令我焦虑不安》)爱情越是来得猛烈,反而越让人接近伤痛:“那些马车/若离弦之箭,却永远/无法抵达你冰封已久的内伤”(《雪崩若旗》)因此他不断地在爱情与战争之间寻找海伦,这个一再出现在他笔下的女子。
对于情爱的探讨进而拓展至对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追寻。美与情欲是如此接近,如此地相互纠缠,令人迷炫,却又始终泾渭分明而拒绝同化,使人充满了空虚的渴欲和尖锐的痛苦:“这时代,瓷器与梨子相恋,瓷所受到的伤害更大。梨是自己渴望被削成碎片的!而瓷呢?则永远梦想回归泥土的温软和缠绵。水与火,爱与恨,都无法让他的梦想兑现……”(《碎瓷之吻》)瓷器和梨子有着外形的接近,但却又有着内在不同,梨子在某些情色文学中常被用来形容女性的肌肤和胴体。它需要被剥去皮,展露雪白诱人的果肉,需要被切碎和吃掉。但瓷器则是完美、脆弱、冰冷的。在紫椋鸟的诗歌中,碎瓷这个意象反复出现:“女人土地上的深耕与串收永远从玫瑰开始,并且以瓷的碎裂告终。”(《玫瑰之旗》)纯粹的美就像瓷,在现实的时代只能以碎片的形式把握,它不完整而又容易割伤人。
紫椋鸟的诗也并非永远地充满紧张感和一味追求反常规,他的诗歌同样也有平实、细腻和动人的一面。比如像《冰》、《荷在水中》、《野菊如灯》,这种赋写事物内在精神的散文诗,结构轻巧,声音宁静,不仅让人想起法国诗人蓬热所宣扬的“采取事物的立场”。有些诗句像是经过磨砺之后,去掉了刺人的棱角,散发一种恬淡的光泽,例如:
父亲 那些日子的盐
越来越象你的老眼光
越来越关注我们
童年的歌子 小小的白马
无声无息地走近
使我们的心情比裸体更好
——《清贫若火》
诗评写了这么长,有点累了,加之仓促草就,当然是远远无法涵盖紫椋鸟在写作中的众多特色。但即便给我充分的时间和资料,也未必写出一篇真正像样的评论来,正如前文所说,他是个拒绝被评论所捕捉的诗人,他确实成功地在每一次写作之中脱网而去。这种不妥协,不同化的立场,是令人钦佩的,但同时也是痛苦和孤独的。
2013年10月19日
文章评论
无言
文字 妙,小弟则 灵。
水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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