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垂钓

                            没意义的飞翔

1

赵小鸽就应该照着刘丽娜说的话去做：去死吧。并且，像刘丽娜那样，死得很美丽。

2

刘丽娜放下酒杯，抽出一张餐巾纸蘸蘸嘴角上的葡萄酒，从椅子上提起红色小包，对赵小鸽说雅间里太闷，出去清净一会儿。然后，一摇一摆地走出酒店。到酒店门口时候，转过身微笑着摆了摆手。

刘丽娜中途离席，让赵小鸽很失兴致。她狠狠瞪一眼在酒店门口笑眯眯的刘丽娜。

刘丽娜从酒店出去没有多长时间，罗局长的脚刚刚搭在赵小鸽的脚上。去年冬季罗局长刚进拘留所，突然气温下降，短被子盖不住罗局长的脚。于是，脚落下了病根，在伏天的时候，也是冰凉冰凉的。刘丽娜刚从座位上站起来，罗局长赶紧把脚放在赵小鸽的脚上。要是刘丽娜在，罗局长不敢。因为，刘丽娜发现以后会白着眼睛骂赵小鸽：去死吧。

罗局长的脚刚放在赵小鸽的脚上，赵小鸽手里的酒杯正在哆嗦，赵小鸽的手机响了。铃声，也是冰凉凉的。

电话里刘丽娜劝赵小鸽，别喝多了。

赵小鸽关了手机，没有理会刘丽娜。没有多大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还是刘丽娜。

你让人安生一会儿吧。赵小鸽说。

你到门口一下。刘丽娜在手机里嘻嘻一笑。

赵小鸽到酒店门口，没有看到刘丽娜，要回酒店。刘丽娜在手机说：你就会在地上找我。世界颠倒过来了。

赵小鸽抬起头，看到刘丽娜在酒店楼上向她挥手。霓虹灯的光在刘丽娜的身上游来晃去。刘丽娜很美丽。

快下来。赵小鸽很嫉妒。

刘丽娜说，好，我这就下，你可要接住我。赵小鸽摊开两只手，跳吧，一定要跳到我手心上。可是，刘丽娜没有往下跳，她从肩上拿下来红色小包，想让红色小包跳到赵小鸽的掌心上。赵小鸽尖叫一声，摊开的两只手抱在头上，列在一边。骂刘丽娜：疯子。

刘丽娜笑了笑把包噙在嘴上。

看着刘丽娜嘴上的包，赵小鸽想到了一只衔着信笺的鸟。她说，飞吧。

刘丽娜双臂一伸，双脚离开了酒店的楼顶。降落途中，刘丽娜白色的上衣，翅膀一样舒展开了。

3

赵小鸽还陶醉着刘丽娜美丽的飞翔里。她很遗憾。刘丽娜没有站到这个城市的最高楼上往下跳，那样，赵小鸽就可以多看一会刘丽娜美丽的飞翔。不过，这些缺憾在刘丽娜落在地上的姿势上，找到了弥补。刘丽娜一支胳膊贴着头直直地伸开着，另一只胳膊紧紧地贴在腰上，和以往的睡姿一模一样，侧着身子。安详，美丽。

4

赵小鸽一直盯着躺在地上的刘丽娜，简直要盯到刘丽娜美丽的尸体腐烂之后，才肯离开。

酒店里罗局长和罗局长的朋友还在继续喝酒。

罗局长是今天下午才认识这个朋友的。这个朋友让一匹马跳过去，支起一门大炮，瞄着老将，使罗局长绝境逢生。又指挥着两辆车挡住老将的去路，让罗局长转败为胜。罗局长感到这盘棋对他人生起到了很大的点悟，又给了他许多隐喻和象征，于是，非要请他吃饭。并要让赵小鸽把刘丽娜带上，把刘丽娜介绍给他的朋友。

赵小鸽出去的时间太长了，并且回来的时候是一个人，没有把刘丽娜带进来，罗局长的朋友非要罚赵小鸽一杯酒。

喝了满满一杯酒之后，赵小鸽埋怨因为刘丽娜害她被罚了一杯酒。

罗局长问赵小鸽，刘丽娜为什么没有回来。

赵小鸽说，刘丽娜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罗局长的朋友问。

刘丽娜刚才跳楼了。赵小鸽说。

罗局长的朋友：哦。

罗局长劝赵小鸽不要学刘丽娜。要是赵小鸽想跳楼了，就去挑蹦蹦床；如果跳蹦蹦床不过瘾了，就去跳极。

罗局长太罗嗦了。他的朋友皱了眉头。于是，罗局长赶紧从一支烟上拽掉一个烟嘴，拿到背后，然后篡着一个拳头，问赵小鸽：有没有？

赵小鸽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有。

罗局长亮着手里的烟嘴，喝下一杯酒。赵小鸽一脸得意，非要和罗局长继续猜。

罗局长又喝了几杯酒，赵小鸽拿出电话打到110，说她的朋友从帝苑大厦上跳下来了。

罗局长的朋友很感动：赵小鸽太重情义了。刘丽娜已经死了，没有一点价值了，赵小鸽还能帮刘丽娜，让公安局来处理刘丽娜的事情。为此，罗局长的朋友敬了一杯酒给赵小鸽。

赵小鸽一饮而尽：我自小就有爱心。

5

既然刘丽娜跳楼了，罗局长的朋友就把眼光瞄在赵小鸽身上，挤眉弄眼地帮着赵小鸽猜罗局长手里的烟嘴。很快，窟嗵一声，罗局长伏在桌子上。

罗局长的朋友伸着拇指赞美赵小鸽几个回合就击败了罗局长，之后，放心大胆地问赵小鸽和罗局长的关系是哪一步的关系。

赵小鸽说，也算到了情人这一步关系吧。

什么是也算是？罗局长的朋友有点不高兴。

因为，我不知道我们的行为算不算情人的行为。赵小鸽说。

罗局长的朋友让赵小鸽把他们行为给他说说，她帮助给赵小鸽界定一下。

赵小鸽和罗局长同居了一个月，罗局长只是把一只凉冰冰的脚伸到她身上。仅此而已。

罗局长的朋友气呼呼地说：算。肌肤接触了。

赵小鸽不同意罗局长的朋友的界定，探过身子，拉住罗局长的朋友的手，软绵绵地问：

这也算肌肤接触吗？

罗局长的朋友捏着赵小鸽的手说，这不算。要看看罗局长的脚放在赵小鸽身体的什么地方。说着，手松开了，想捏到属于情人行为的地方。

赵小鸽向后移了移椅子，告诉罗局长的朋友，她身上什么地方都允许罗局长的脚放上去。

罗局长的朋友问，甚至脚趾头么？

赵小鸽即刻明白罗局长的朋友所指的。

当然。赵小鸽很自然的说。罗局长的脚趾头比手指头都灵活。

妈的，那还不算肌肤接触啊。罗局长的朋友气急败坏，有这样的肌肤接触还不是性行为？同时，罗局长的朋友还说赵小鸽在说谎，这样肌肤接触了一个月，能没有那样的行为。

赵小鸽诚恳地说确实没有。罗局长非要等到他的脚暖热了，才发生那样的行为。结果，她耐着性子苦苦地暖了几个月，罗局长的脚还是一块冰疙瘩。

罗局长的朋友恼火地跺了跺脚：那还给他暖什么？还不放弃。

赵小鸽说她太爱罗局长。

他有什么地方值得你爱？罗局长的朋友说。

罗局长是从检察院里放出来的。赵小鸽说。

罗局长的朋友吃一惊，你喜欢一个腐败分子？

哪个女人不喜欢腐败分子？赵小鸽说，她喜欢不上没有被逮起来的腐败分子，就将就着喜欢逮住了的，平反昭雪了的，又放出来的腐败分子。原来，她打算去爱一个被枪毙了的腐败分子。从火化腐败分子的烟囱里冒出来的烟很美丽。盘旋着、顾盼着，眷恋着。她常常梦到那些烟，在她身上缭绕着，抚摸着。赵小鸽说，这才是她向往的祥云和瑞气。刘丽娜白她一眼：去死吧。

罗局长的朋友既不能没有廉政模范这个称号，又不敢向赵小鸽表白他其实就是一个没有逮住的腐败分子，因而，也就不能得到赵小鸽的垂爱。刘丽娜又死了。罗局长的朋友扑空了，气呼呼地给赵小鸽说，早知道她和罗局长拿一个即将跳楼的人来捉弄他，他就不会来喝这场酒的。要是他不来喝这场酒，那么，他现在正他办公室主任家的卫生间里洗澡，今天是他办公室主任的排卵期，而她的丈夫正好到外地出差。

赵小鸽没有听罗局长朋友的满腹劳噪，她的眼光却看着窗外。窗外，马路上一个穿着休闲服的帅哥，正在潇洒地举着一只手，拦一辆开过来的面的。面的车快要开到帅哥身边的时候，一对小情侣截住了，钻到车里。帅哥看着从他身边开过去的面的，眼珠子白了许多，显得更帅气了。

罗局长的朋友生气了。赵小鸽太冷漠了，对他的话竟然无动于衷，竟然没有一点内疚，还有心情去看没有车坐的穷光蛋。她知道他的办公室主任正支楞着耳朵期盼他的敲门声吗？她知道办公室主任是多么喜欢他那根敲门的手指吗？她知道他的办公室主任现在一个人躺在床上是多么的寂寞和痛苦和失望吗？

赵小鸽说她和罗局长绝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刘丽娜是个滑头，是个虚情假意，口是心非的家伙，经常说着让赵小鸽去死吧，结果，她竟然抢在她前面跳楼了，抢了风头。这样，她再跳楼的时候，就只能算是步刘丽娜的后尘了，将会像一片叶子一样，从酒店的楼顶飘下来，在这个城市无声无息。

刘丽娜，真不够朋友。

 6

赵小鸽不停地谴责刘丽娜，罗局长的朋友原谅了赵小鸽：不必去给一个死了的人计较了，让我们缅怀她吧。想一想刘丽娜吧。

刘丽娜死亡前没有一点迹象。赵小鸽说。下午，赵小鸽约好刘丽娜先给她送两万块钱，她要去公安局交罚金。她和丈夫离婚时，分到的十几万，截止到前天，给罗局长买了一套西装为止，在这个城市消费完了。现在，赵小鸽没有钱去公安局缴罚金。

罗局长的朋友问因为什么交罚金。

扫黄。赵小鸽说。

罗局长的朋友一脸得意：你被公安抓住了？

赵小鸽说，她没有被公安局抓住，是罗局长被公安局抓住了。

下午罗局长给她电话说，他嫖娼被公安局抓住了，要缴两万元罚款，不然，就拘留他。

罗局长的朋友，又失望了。狠呆呆地说，刘丽娜死了，刘丽娜给赵小鸽的两万块钱还活在他的心中，赵小鸽应该把那两万元钱交给他。

为什么？赵小鸽问罗局长的朋友。

罗局长的朋友说，要是刘丽娜不死，他就是刘丽娜的朋友，那么，这笔钱应该给他。

赵小鸽闭着眼睛想了想，说罗局长的朋友说的很对，这两万块钱应给还给即将成为刘丽娜朋友的罗局长的朋友。

那么，什么时候把这笔钱还呢？作为刘丽娜的朋友，应该让刘丽娜尽快瞑目。罗局长的朋友催赵小鸽。

可是，我没有要那两万块钱。赵小鸽说。

胡说。罗局长的朋友大发脾气。这不可能。

赵小鸽说，就是没有要。

理由。罗局长的朋友逼视着赵小鸽。

赵小鸽说她的彩票中奖了，不需要刘丽娜的两万块钱。

中了多少？罗局长的朋友放弃了刘丽娜那两万块钱，来追问赵小鸽中彩票的钱。

三千六百万。赵小鸽说。

罗局长的朋友差一点晕了过去。三千六百万，这对罗局长朋友来说，差不多要用三年时间，才能得到。要是，运气不好，还要更多的时间。而赵小鸽竟然这么容易就得到了三千六百万。赵小鸽真该死。他想把刘丽娜的死亡嫁祸到赵小鸽身上。刘丽娜嫉妒赵小鸽三千六百万才跳楼的。赵小鸽应该给刘丽娜赔偿一笔损失。

赵小鸽问，是不是即将成为刘丽娜朋友的人，也应得到一笔精神损失。

罗局长的朋友两眼发亮，赞扬赵小鸽是懂得法律的人。

可是，赵小鸽说，刘丽娜的钱比她多。刘丽娜和她丈夫的公司一年交代税就缴三千六百万。刘丽娜的钱多得成了负担，为了去掉这个负担，就买了五千万的垃圾股。想让这五千万赔光，然后回去和丈夫好好经营公司。结果，第二天股票疯长，长得刘丽娜都不敢看。一星期之后，打开电视，股票长了几个亿。刘丽娜失望得把电视都砸了：以后再也不炒股了，太捉弄人了。刘丽娜抛了股票，拿出一笔巨款找到一个单位，给山区的学生们建学校。这个单位没有把这笔巨款投到学校去，而是搞了一个选美大赛。没有选上美的姑娘们，都去告评委们诱奸了她们。选上美的姑娘们，也被评委们的夫人们控告为腐蚀评委罪，被取消资格后又拘留了十五天。一段时间以来，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都在骂刘丽娜，追杀刘丽娜。是刘丽娜把这个城市搞得乱七八糟，破坏了和谐的氛围。这件事比股票还要捉弄人。

刘丽娜正在崩溃的时候，一个理解刘丽娜的男人走到刘丽娜的身边。男人花了五十万，不知道是美金，还是人民币，从美国买回一条短裙子，让刘丽娜穿着给他做饭。这件衣服在客厅里的灯光下是农村黄土地的颜色，在厨房的灯光下又成了都市的苍白色。穿上这件衣服，刘丽娜神态迷离，能摸到了天堂里竟放着的玫瑰。天堂里的玫瑰的刺，很柔和，摸着，像男人的下巴。又像驾着一艘诺亚方舟，惬意地看着吞没世界的洪水中一只只求救的手。

刘丽娜穿着这件衣服很幸福地进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根黄瓜放在案板上切。刘丽娜的男人就把自己的一条腿折起来，用一个绳子捆住，成一个残疾人，架一根拐杖，一颠一瘸地走进厨房，从后边楼刘丽娜的腰。一边搂着，一边吭吭哧哧地喊口号。

刘丽娜没有心思做饭了，拽走拐杖，掺着他到床上，解开绳子，温柔地说：稍等，我到洗手间洗一下。男人急躁地说，快些。

刘丽娜跑着去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就冲。有时候烫成一身大红斑，有时候打着喷嚏流着鼻涕。刘丽娜从卫生间出来，男人又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如痴如迷。不是拍着桌子骂一件新闻里的事件，就是笑得死去活来，笑一个蠢才：在大会主席台上排着几百块钱一盒的香烟，结果，被贫穷而不失正义感的记者看到了。刘丽娜小鸟一样坐到男人身边。男人抬手捏捏她的鼻子：赶紧做饭，我快饿死了。

刘丽娜刚换上那条裙子走到厨房，男人的拐子就敲着地板进到厨房来。

一个整天都是这样，从厨房出来，到卧室，到洗手间，重复着，终了也没有把一根黄瓜切好。天黑的时候，两人只好去到酒店吃饭。

饭吃到中途，男人说：我出去一下。

离开刘丽娜，男人到吧台上买了单，然后，让小姐去告诉刘丽娜，他累了，要回去休息，让刘丽娜吃了饭也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早上他会约她。

两年了，一直这样。她是一只被幸福堆砌的井里的一只青蛙，不停地想跳出井面，可都是徒劳的重复。昨天下午，刘丽娜见到赵小鸽时候说，她一直在幻想着这个世界能颠倒过来，那么，她就从井底尽兴地跳到天空。

罗局长的朋友听的如痴如迷，说刘丽娜太有意思了，他想去看看她。

赵小鸽两眼一亮，说，她也想去看看刘丽娜。刘丽娜死亡真是很美丽。

7

赵小鸽和罗局长的朋友从酒店里出来， 赵小鸽一声惊叫：这么美丽的死亡，竟然没有人来围观。

侧卧在酒店门口的刘丽娜，被一个个摆着商品的小摊儿围着。小摊上，亮晶晶地钥匙链儿，精致、美丽；杂志上封面上的美女，吊着性感、冰冷的眼睛；炸臭豆腐的油锅里，散发着诱人的臭味，一个美丽的小丫头一手挽着男友的胳膊，一手把豆腐串递到男友的嘴里。男友咬下一块，还没有吞进肚里，就去吻丫头的脸，油腻的嘴印在甜甜的笑脸上很生动。一亮摩托车飞驰过来，在刘丽娜尸体旁嘎然停住了，接着，又飞驰而过······

罗局长的朋友色迷迷地看着赵小鸽说，多美的夜晚，安详而宁静。

赵小鸽说罗局长的脚伸到她怀里了。凉。

罗局长的朋友大吼：去死吧。

赵小鸽即刻兴奋起来，上到酒楼上，把包噙在嘴里，张开双臂，重复着刘丽娜的姿势。快要落地的时候，说：你看我是不是在飞翔？是不是很美丽？

罗局长的朋友拍着手：像。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