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梦

    在他N次重复犯错之后，我生气了，手中枝条高高举起，而他竟然自觉地伸出手来，不躲也不闪，同时用呵呵的傻笑迎着我愠怒的目光。

 他，就是我的特殊学生——胡小喜。

    从接手这个班开始，我就注意到了他这个特例。

 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我就看见他远远地躲在不被人注意的黑暗角落，与前面同学隔着一米多的距离。他趴在桌上，紧低着头，极力缩小着自己，以期不让人注意。可这个凸显的鸿沟，落在我眼里，总是怪怪的。我生气了地呵斥他搬拢过来，他立刻听从了。

   可是第二天，他又退缩到一米之外。我开始还不以为意，以为不过又是一个犟头犟脑的家伙。渐渐地，从学生们异样的眼神里，从他自言自语的普通话里，从他永远也描不好的横竖笔画里，也从他极不卫生的外表里，我才恍悟到，我又遇到了一个特殊的孩子。

 开学不久，我送了他一本字典，并亲自教他掌握这种起码的自学技能。我俯身于桌前指导的时候，分明看见了他欢喜的眼神，夹杂着受宠若惊的意外。他学得很快，很快就学会了查找几个简单的生字。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我故意夸张地表扬他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他眼眸里晶晶闪亮。

   有一天上自习课，正是个炎热的午后，我穿梭于孩子们之间，教他们读书写字。陡然间瞥见了小喜正用期盼的眼神望着我，我毫不犹豫地走向他。可是我越走近，就越感觉一种刺鼻的怪味气浪般扑来。我这才注意到，大概是小喜刚从炎热的室外跑进来吧，他脸颊上的黑水，正蚯蚓般往下流。而他脖子上，手上紧贴着厚厚的污垢；他那件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外套，夹杂着油渍，污渍，显得黑油油的，伴随着热汗的挥发，似乎会随时掉下来什么粘到我的衣服。我勉强压住了胃里即将扑上来的翻江倒海，极力微笑着教他握笔，反复纠正他错误的习惯。

 此时关于折翼天使的理论已经不再美丽，我只有职业的理智和坚忍，因为我实在不能用“可爱”来形容此时的小喜。

不过他天真无邪的微笑，还是蛮可爱的。他对人永远保持着微笑，不管是谁从旁经过。甚至是面对别人的粗暴无礼，他都以微笑对之。

渐渐地，我知道了他不同寻常的身世。他出生时就注定没有完整的家，只有一个苦命的外婆和一个傻子母亲。傻子母亲腹大如鼓，又矮又胖，曾经赤裸着全村奔跑。口渴时傻到捡臭水沟里的农民刚用完的农药瓶当可乐瓶舀水喝，险些一命呜呼死在路边。幸亏被好心的人发现，灌肥皂水洗胃，才救下了一条小命。

在野外失踪若干次后，他傻子母亲怀上了他，却不能说出他父亲是谁，甚至也认不出哪些无良的男人与之野合了。但自从有了小喜，他母亲也文静了许多，加上他外婆的紧跟紧贴着怀孕的女儿，避免了一切可能的无知导致的危险，小喜才得以完整无损呱呱坠地。从落地降临尘世，他就过着与外婆相依为命的日子。第一口粥，第一口水，直到现在，都是外婆在打理着小喜的一切。

有一次他接连两天都逃学，又没电话无法通知家长，该咋办啊。我正担心着小喜安危的时候。第三天，小喜回来了，低着头，带着愧疚的笑容，跑到我面前，然后伸出手来，怯怯的，巴巴地望着生气的我。当我的枝条终于肯抽上他手板时，他就知道我已经原谅了他，他马上喜形于色的跑回了座位，规规矩矩的坐下来。

后来才知道，他外婆是在送饭时才发现他逃课了。他一直没在学校统一搭中餐，每天就由外婆在铁门外把饭菜递进来给他吃。偶尔一次不在那里接饭菜也属情有可原，他外婆本不在意，可是我们班的同学很早就围到了铁门边，唧唧喳喳的把他状告了。于是他外婆四处打探消息，终于找到了贪玩的他，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捉回了学校。

抓逃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小事，就是小喜的傻子妈妈，听说小喜不在教室的时候，急得嚎啕大哭，抓扯着紧闭的铁门，恨不得把肥胖的身躯挤进门缝间。好像挤进来，他的宝贝儿子就一下子寻到了。最后在别人劝说下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离开。

自此以后， 我经常有意无意的把目光瞥向校门外 ，通过缝隙间，总是在不显眼的远近或彰或隐的觅到那个或苍老或矬矮的女人身影，有人告诉我说那是小喜的外婆和傻子妈。她们从不敢走近，却明显的可以让人感觉到，她们对知识的崇拜与对老师的敬畏。而小喜在这样眼神的监督下，再也没有逃课的记录了。

有次放学后，我随拥挤的学生走了出去，我班的同学就把不远处的外婆指认给我看。啊，似曾相识的面孔，我似乎见过哦。。。。。。我迅疾搜索着记忆，啊，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几年前，一个捡垃圾的老妇人，经常拽着个小男孩，尾跟着一个黑胖妇人，在渠道沟，在橘林里，别人的垃圾堆里，搜寻可用的垃圾。后来孩子大了，在通往学校的小路上，经常就有了一老一小的身影，踏着清晨的露珠，披着夕阳的霞辉。开始男孩还不习惯离开外婆，老想着逃离学校。于是一个逃，一个抓，婆孙俩就常在这路上拧巴着，僵持着。难道老妇人送孙子读书已经坚持了六年？

小喜其实并不傻，不过是基础太差，接受能力不够快而已。我唯有教他多认几个字，还有教给做人的尊严。于是每过几天，我就催促他洗澡洗头，注意个人卫生。他在卫生习惯上还是很不自觉，总喜欢趴在地上拍圆卡，弄得一身泥灰。反复的提醒无果后，我就会略施惩罚。

   不知不觉我带班已经半个学期，天气渐渐寒冷，树叶也在的寒风里抖抖索索地飞卷飘零，我们大多人都套上了厚厚的棉衣，穿上了暖和的靴子。可小喜还赤着脚，穿着一双铁丝绑着的烂凉鞋，每天快乐的跑来跑去。我几次勒令他换鞋，可是他就是笑嘻嘻的敷衍着，一周后脚上依然是那双破凉鞋。

 凉从脚底起啊，这孩子，咋不听话呢？这又让我很生气。我又不由主的高高举起了竹条，他仍然笑着，听话的伸出了手板。。。。。。突然我脑海里什么东西一闪：莫不是。。。。。。？

    我鼻子一酸，责怪着自己的粗心大意，迅速从家里捡好了两双女儿的旧鞋，递给他。

 很快期中测试就到了，我允许小喜开卷考试。到试卷收上来的时候，我发现小喜作文纸上，居然也写了两百来字。字迹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的，可是我还是看到了一个完整句子：李老师是个美丽的老师。反反复复出现，夹杂在两百来字的模糊句子里，那么清晰醒目，那么一丝不苟。瞬间，泪水充盈了我的双眸，我的眼前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