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欲洁何曾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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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妙玉本是苏州人氏,读书仕宦之家,自小多病,父母双亡,孤身投在贾府,心性高洁骄傲,模样极好,文墨又极通


——凡此种种,像不像佛门里的林黛玉?



黛玉三岁时,有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出家,倘若当时林如海允了,黛玉也就成了第二个妙玉。



由此可见,妙玉与黛玉实为一个人,这也就是妙玉之所以名“玉”的真实用意。
庚辰本在妙玉之名出现后,有朱笔眉批:“妙玉世外人也,故笔笔带写,妙极妥极!畸笏。”
“世外人”三字,为妙玉一言定评。
宝玉悟禅机,便续一段《庄子》;黛玉看了,批诗道:“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而妙玉则“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









——这三个人虽然从不曾就《庄子》讨论过一句,却遥遥相知,趣味相投。所谓知音者,莫过于此。
所以贾母率众人往拢翠庵饮茶时




,妙玉会拉了宝钗和黛玉去房中喝体己茶,


宝钗坐在榻上,黛玉却坐在妙玉的蒲团上。
这一回目《拢翠庵茶品梅花雪》,是妙玉第一次正面出场,也是惟一一次以“拢翠庵”代替妙玉之名入回目,


可见此回乃“妙玉正传”。
故而书中特地提到“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因为十二钗必得亲经石兄证缘,以宝玉心眼评之。
妙的是,虽借宝玉观察,却并未提及妙玉穿戴样貌一字一句,只说她如何奉茶,如何与贾母对答,又如何讲究茶杯与茶水——佛家云“茶禅一味”,这一段对妙玉的塑造,便特地以茶为引,形象地写出了一个超逸高贵的空门女儿。
《茶经》有载:“茶有九难:一曰造,二曰别,三曰器,四曰火,五曰水,六曰炙,七曰末,八曰煮,九曰饮。”而妙玉正如经中所言,既讲究茶器品质,又区分煎茶之水,且因真正好茶须得准确把握火候水温甚至薪炭,所以不用侍儿烹火,而是亲自动手,“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可见这体己茶之尊贵。
故而宝玉自称吃得下那“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海”时,妙玉遂有一番“一杯为品二杯为饮三杯为饮驴”


的品茶妙谈,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蹋。”

庚辰于此有双行夹批:“茶下‘糟蹋’二字,成窑杯已不屑再要,妙玉真清洁高雅,然亦怪谲孤僻甚矣。实有此等人物,但罕耳。”
刘姥姥用过的成窑杯固然是不会再要的了





,便是尊贵如宝玉,如将此茶做牛饮,那也是糟蹋。幸而宝玉知己,“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赏赞不绝。”——这就是宝剑酬知己,香茶待高人了。
无数人盯紧了妙玉用自己杯子给宝玉喝茶这件事,却往往忽略了黛玉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如果宝玉用了妙玉的杯子,就代表间接接吻;那黛玉坐了妙玉的蒲团,岂非成了直接上床?



退一万步说,既便妙玉真是暗恋着宝玉,作为一个清高的女尼,也决不会借着茶杯向宝玉当众调情这样低级;这里,不过是为了进一步印证“三玉一体”。

世人每因妙玉奉茶一回,认为她嫌贫爱富,对贾母百般恭敬,却瞧不上劳动人民刘姥姥。然而妙玉住在拢翠庵是客,主人上门,自当奉迎,原是礼数。她虽对贾母客气尊敬,但一转身却拉了钗黛二人饮体己茶去,待遇比贾母还高,可见并不为的什么贫富高低,而只是脾性如此;出来时,“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态度不过如此,只是不失礼罢了,若说巴结,却实实算不上。
然而到了第76回,妙玉又请了黛玉、湘云来寺中喝茶、续诗,走时,亲自送到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这是什么待遇?!
可见,从头至尾,妙玉敬的只是黛玉罢了。
这一回的回目是《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秋本是团圆佳节,然而大观园的这次中秋家宴却写得不胜凄清。妙玉又刚好是在黛玉刚说出“冷月葬花魂”





这句谶语时忽然现身出来,说:“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
——偏偏在如此关键的时候打断,更加重了谶语的力量。这让我怀疑,黛玉“冷月葬花魂”之际,妙玉极可能在场见证,或者黛玉死后,灵柩会与妙玉有关联,比如停灵于栊翠庵,或者妙玉扶灵还乡。
这是妙玉在书中仅有的两次出场,两次都请了黛玉喝茶,更可见那妙玉乃是“世外之黛玉”,而黛玉则是那个“俗世的妙玉”,两人一个在槛外,一个在门里,如花照水,如月投波。因此妙玉会笑黛玉是个“大俗人”,而黛玉反赞妙玉是位“诗仙”。
但是,入了空门的,是否就真的能空不见世,洁不染尘了呢?
妙玉的判中说:“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见她枉自清高,却终是尘网难逃,“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倒是林黛玉,一向“清高自许,目无下尘”,而最终也求仁得仁,泪尽而死,“冷月葬花魂”了。
这真是,在家的“大俗人”从仙境而来,返仙境而去,“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出家的“槛外人”,却是怀璧其罪,在劫难逃,“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
两个人的命运,再次颠倒了个过儿,互为投影了。

只是,妙玉是怎么陷入泥淖的呢?
将来贾家事败,拢翠庵自然不能独存,但妙玉只是外请的尼姑,又是出家人,并非贾家亲友,本可以不入官非,她是怎么身陷淖泥的呢?且待后回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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