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爱情——凡高自传《亲爱的提奥》
个人日记
关于女人,关于爱情,凡高的文字对我是一次彻底的颠覆,这样的阅读是诧异,补白,发现。
之前,我以为凡高全然将自己隐没在自然和艺术之间,他孤独的一生,大约并不懂女人,并没有真正踏足过世间叫作爱情的众生门。
凡高,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爱者,对女人,对爱情,似夏日,火一样地赤烈,又似冬藏,复有白茫茫的深厚,当中,有他对生命最具体的信仰。
一直以为,对女性的态度,是一把量度男人的尺子,放开去说,也可以此量度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文明程度。艺术领域,某些被冠以伟大的天才的艺术家们,当人们转过身去想看得更清,却看到了对女性的玩世与浮荡,身后,再听到压抑痛苦甚至疯掉的女人们地牢般的哀哭声,多么不忍,又不堪。
幸好,凡高一生从不这样。他常常认为女人在世上担当了更多的苦难,因此他格外地敬重女人,珍爱女人,体恤女人,视女人为人,为恋人,为母亲,为姐妹。即使在他生命的后期,孑然一身,他也只是在家信中说,不再奢望有家有妻子,而女性立场与青年时代不改如一。
“‘爱神’对我来说,像一本福音书一样,是一次革命。在她爱着别人的时候与被人爱的时侯,女人是不老的。”
“男人与妻子能够合在一起,这就是说,他们形成一个整体,而不是两个一半。”
这句子,出自凡高于1873年7月在伦敦写给提奥的第一封信,这一年,他20岁。凡高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尚未怎样经历恋爱的风暴与洗礼,就洞悉了女人与爱之间的秘密,这让人惊异。
懂与不懂,区别在哪儿呢?只在经验吗?只在阅历吗?我不信。
爱的懂得,不需要靠一场一场更换真身的演习,爱不是外衣,而是生命宝贵的一部分,需要自身的好质地。
大约,对情感的所悟也是有质地之分的,有的人,一生情场阅人无数,因着个人心性的菲薄,不过多踏过了几回浅滩,形同炫技;有的人,静静地凝视着另一个人,甚至在无人相对之境,情感也是充沛,饱满,深厚的,就象深邃的眼,可以从黑白中看见缤纷。
单相思,大约是恋爱中看起来比犟牛更倔比傻子更蠢的那一种。
长久以来,总觉得那种单相思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爱的天才。他们可以在荒地隐密盛开,有时,一个人的爱情,甚至比两个人的更奇异更壮观,那爱,因着空灵,而创化出无限的饱满,无极无边。年轻的凡高,人生第一场爱情,就是这么绝望的单相思。
“始终爱着她, 一直到她最后爱上我。”他就是这么开始了恋爱,那个“她”是他的表姐。
“不,永远永远不。”这是表姐的回答。
谁都知道,爱情不是这么回事儿。
爱情,是世上最神秘的磁,不是靠感动靠等待靠意志来的,凡高,陷在其中,并不明白。可同样,爱情不是一场战争,并不应以成败来论,要么爱,要么不爱,是男女之间的两条出口,见出一个人爱情品质的,有时与结局无关。
“爱是一种积极的东西,它如此地强烈,如此地纯真,以至于要使一个人收回他的那种感情,正好像要他杀死自己一样是不可能的。”
“任何人都不知道深深地潜藏在他内心的特别巨大的力量,只有当他或迟或早地碰到他可以说“一心一意只爱她”的人时,他这种力量才会被唤醒。”
谁能说,一场没有希望的爱,就不能造就一个人爱的品质呢?
凡高这些心声,多象教堂里传来的赞美诗,象《圣经》中的《雅歌》,这爱是纯粹的,灵性的,有光芒的。美好的爱,是光,被这神秘之光照见过的人,一定会相信,人生的某一些时刻,象清晨,也象黄昏,不再泥是泥水是水,因着光照,而成为地平线上被隽刻过类似永恒的生命浮雕,而那雕刻者,就是爱。
表姐是谁,她没有爱凡高,有多大关系呢?对凡高来说,他在傻子一样的爱中,象埋头的矿工挖到了宝藏,当他心里默默地痴痴地爱着表姐时,他觉得生活更加值得热爱,他的素描更加扎实,这一切,就是“一心一意只爱她”时那种特别巨大的力量所带来的。
这爱的雏形,清澈见底,孤绝浓烈。
西恩,是凡高信简中提到过最多的一个女人,凡高这样称呼她,含意为:别人的人。
在寒冬,凡高遇见这个怀孕的女人流落街头,景象凄寒,而他自己是一个贫穷的画家,于是他“雇她做模特,整个冬天都画她”。渐渐地,两个沦落的人走到了一起。凡高郑重告诉弟弟,“提奥,我想娶这个女人,我爱她,她爱我。”
爱是什么呢?
有谁能说得清?生活中有诚意的爱,不外乎分享与分担吧,把自己的所有与对方分享,把对方的痛苦扛过来分担吧。
凡高对西恩的感情层次斑驳,有对苦难的同情,这让凡高产生了救赎心,他说“一直到现在为止,我能够保护她与她的孩子,使她们不挨饿——我把自己的饭分给她们吃。”西恩是那个社会的弱者,两度被男人抛弃,是两个弃子的32岁母亲,她曾被母亲兄弟指使作妓女为生。凡高生活在社会的底层,看到过“许多弱者给踩扁了,”他感到自己对这个被社会抛弃的女人有情感和生活的担当,怕她退回老路上,因为,“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块悬岩。”
同时,正如凡高一再表示过自己是 “普通的人”,西恩的出现给了他“一种家的感觉”,他相信“女人是一种宗教”,这感觉正是他作为一个男人想要并感激的。凡高、西恩、孩子仨,一个被社会视作失败的男人、一个被社会叫作弱者的被弃女人、一个尚未降世就被生父遗弃的遗腹子,奇妙地加在一起围成了冬日的泥炉,彼此取暖。
“当一个男人坐在他所爱的女人旁边,他们附近摆着一个有婴孩的摇篮的情况下,一种强烈而有力的感情便会把他抓住。”
“这个孩子给我多大的安慰!我在家里时,他一刻也不让我孤单;我工作的时候,他拖住我的外衣,或者攀着我的脚爬上来,一直到我把他的脚搁在我的膝上。”
这些慈柔的句子,记录了他真心地爱这个受苦的女人,一并爱着这个失了生父的孩子,朴实,深沉,动人。
“在她的心灵废墟的深处,还保存着某些东西。在那样罕见的时刻,她的样子就像德拉克画的一个痛苦的圣母。”
“她的小孩,则把她的一切污点都抹掉了。我尊重做母亲的人。”
可这样一个家,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婴孩,在现实世界的观念中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凡高的父母包括弟弟提奥全部反对,西恩的经历和身份直逼牧师父亲的心理底线。西恩的母亲兄弟也看不起凡高的贫穷,在他们的人生观里作妓女挣钱比跟着一个穷画家更靠谱。这并不能简单地批评哪一个人的立场是对是错,每个人都是顺着自己积淀的观念来看待生活,并展开选择与决定。生活中的有些悲剧,恰恰是由血缘至亲带来的,而且是以爱、名誉等名头,自古以来人类家庭生活中出现过很多类似的悲剧。凡高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如果,爱情是一种可以不落凡尘的感觉,具有突降、飘忽、自由的属性,所谓灵魂相吸三界不管,爱情的产生与来去,是神与人都拦不住的,那么,婚姻则是另一码事儿,它是一种社会结构,有时与情感有关,有时与情感无关,它的社会性比单单的爱情要复杂得多。婚姻是由两个人内部和整个社会外部织成的“蛛网”,任何一节一段出了问题,都可能使它裂掉,反过来外力的强制,也会让不合适的婚姻不得不继续维持。
令人遗憾,凡高与西恩炉火一样的家,温暖后,熄灭了。凡高信简里,我觉得他与西恩的这部分,是最具有平凡之美的地方,正是这些地方,让人看到了凡高曾经怎样象一个普通男人一样生活过,那时光,是凡高孤苦一生中一段切实的安慰。
西恩回到了她过去的家,凡高重新成了一个孤独的男人。
凡高在日后的信简中继续提到西恩,那些文字,读来让人格外伤感。家,曾经让一个人多么向往,失家的孤灯,就足以让一个人多么凄惶。

“提奥,当我在荒地上遇到一个手里抱着或者胸前搂着一个小孩的妇女时,我的眼圈就湿了。这使我想起西恩。”
“我时常伤心地想起西恩与孩子——只要她们能够活下去就好了!我担心她所遭受的不幸会大于她的过失。它变为一种忧伤的感情,因为这不是我的力量所能补救的。”
我也因此读懂了,为什么凡高作为一个画家,他常常更愿意凝视那些不再漂亮、不再年轻的衰老女人的面容?

这样的脸,令凡高动容,那是他内心有一双情感的眼,比审美的那双走得更远,只有悲悯中的心眼,可以从女人的风霜里看出“实际的生活在这儿留下了痕迹”,这痕迹,是青春的伤逝,是命运的痛点,它的色彩,是一层一层命运年复一年叠加而成的,欢的红,静的蓝,幻的紫,悲的灰,重的黑,……最后,浓缩成黑白,寂静,隐忍,无言。
这阅读也变成了一种忧伤的感情,不是一个阅读者的脆弱可以补救的。
还好,穿过这些忧伤,知道了凡高是一个多么多么懂得爱的人,他不只是用生命作画,他也用生命来爱过,用他的全部他的仅有,陋室、薄面包,和那些哀伤的眼泪。
文:贾柯 画作:梵高 编辑:宇儿
文章评论
菩提树下
梵高,人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