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柯:又見蕭紅

个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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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濤 
 
     萧红,是美极成伤的花。独一枝。
     三年前,夏天,写过一篇《萧红,萧红》,那是阅读萧红多年的一次总爆发,写完,觉得不只心理上,连生理上都有了疲乏感,手都提不起来了,不过是廖廖几千字而已,就伤了筋动了肺。划上最后一个句号,那时想,好了,就这样吧,今生大约不会再写关于萧红的述评了。
    萧红日益成为显学。爱她的人和骂她的人似乎都格外多,萧红的存在,逐渐超越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民国女人,一个作家,一个女作家,她成了维度众多的一面镜子。世人看她,是在看她,又不只是在看她,看到后来,多是对一种女人一种活法一种命运的态度罢。看萧红,可以有一千种目光。爱萧红,是先爱了她的人。
    曾一次次穿梭于关于她一切活生生的尘世,她所经历的,让人一想就悲从中起,情绪陷落得难以自拔。人和文,什么时候能真正的分离呢?尤其,像萧红这样拿命来爱拿命要自由拿命写作的人,根本是人文合一的。又想起李叔同的那句话“应使文艺以人传”,人是在文先的,倘若萧红的生命不是那么热爱那么抗争那么追求,爱萧红,何以能爱得浓烈?
    不过,依然更愿意在一千条交叉丛生的路径中,最终又回到起点,她的文字。当雪埋进雪,什么色彩都消失了,漫天的白,活成最赤烈的冬花。萧红的文字,就是冬花,寂寞,荒凉,又飞扬。爱萧红,没有什么比从轰轰烈烈的声音中退出来,掩门,只在她荒园充沛的文字里静静地坐一会儿更好了。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独听悄吟。南方天冷了,一气读完青青著的《落红记》。
    这本书放了一个月,直到天冷,才把它翻出来,雪要到冬天才会下。读的时候,有清晨,正午,下午,晚上,一天之内的四时俱备。正午,饥饿感袭来,肚子漉漉地发出响声,整个房间都该听到了,没起身去吃东西,想让自己饿一会儿,多饿一会儿,只怕一吃饱,身体饱足了,体恤却轻了。没有饿过的人,大约很难真正地走近萧红。
    半夜,《落红记》已快读至尾声,人忽然醒来,好长一阵就这么醒着,万籁俱静,黑沉中,有着白天没有的清澈。这样的情形有过,很少,那种越安静越澎湃的时刻,只有击中心脏最中心,才会出现。
    烟灭,烟起,仿佛看见萧红一个人在雪地里走,雪片纯净,雪片撕裂,它一片片覆盖下来,像一种打破。有些话,不可扼制地想说出来,在真正热爱的事物面前,人会变得这样,弃了章法,一声轻叹,连着一声轻叹。
    现在,想对这本萧红的青春往事说一会儿话,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说完了,就不再说了。就像萧红《呼兰河传》中写:“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为萧红倾情,总是值得。一个孤案。行走在《落红记》诗意而澎湃的文字里,又一次灵魂出窍。
    顺着一百年前在萧红身上飘过的一次次大雪,跟着这个一生飘泊的敏感的不幸的勇敢的民国女人从呼兰河,青岛,上海,日本,临汾,广州,香港,一路漂泊,随她长歌当哭,那哀伤绵长,漫过世纪,也为她短暂的欢乐绽过可怜的微笑,当书翻到最后几页,像冬天荒枝还有几片蜷缩的冬叶摇摇欲坠,幔子终于快要彻底拉下来了。从此,蓝天碧海里再也没有一个她。
    研究萧红的美国学者葛浩文曾写下自己的心情,当他写到萧红之死,迟迟不肯动笔,他竟然一时想,只要他不落笔,萧红就永远不死,这样的想法多天真多悲伤。跟着《落红记》中的萧红走到最后,我也是这样想,想停下来,留半卷残章,让萧红停在写《呼兰河传》的那时候,没有病,没有痛,没有年轻的死。痴念啊,虚妄。萧红是彻底的自由的追求者。
    “萧红的一生是建立在对自由的追求之上的。她固然是个不幸者,但她更是个始终如一的追求者。她的内心有非常强大的力量,因为她一直在反抗,反抗一个庞然大物——几千年的封建文化。”
    自由精神,是理解萧红一生的基础。的确,萧红是个极端不幸的女人。在她31年的短暂生命里,几乎集中了一个女人所能经历苦难的极限。
    童年萧红,叫作张廼莹,生活在北中国呼兰河的封建家庭,父亲冷酷,母亲早逝,继母淡漠,惟一的温暖与欢乐来自于她的祖父,和荒凉而自在的后花园,正是祖父,让她成为一生怀有憧憬的永不失天真的人。
    青年萧红,长成五四的女儿。她和同时代的所有女性一样渴望读书,专制的父亲要一个圈养的女儿,安排她早嫁,然而,萧红凭着她天性中的不屈服,出走,抗婚,哪怕流落街头,也要朝着自己的道路前行。这个过程,她有软弱,她有妥协,但她终究是对那个专制的故地背过身去。
    关于饥饿,几乎没有哪一个作家有过那么强烈的体验和惊心的表达。很多前,在冬天,读萧红的系列散文《商市街》,那是怎样的文字啊,别人的作品是写出来的,萧红的文字是饿出来的,“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那种饥饿,是双重的,从肉身到情感,文字感染力又很奇异,天寒地冻之中达到绚烂。一株极地之花。
    爱情遭遇,历来把萧红推到峰口浪尖。萧红在爱情上总是不走运,她跟的男人总能给她致命伤。萧红对萧军以诗说话,“三郎,只喜欢看你立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立起,这其间, 正有说不出的风月。”萧红给萧军写信,“那里写得下去,因为我听不到你那登登上楼的声音了。”满纸依恋,满纸思念。只可惜,最初救萧红的人,与她并肩创作的人,后来背叛她的人,对她拳脚相加的人,贬损她精神价值的人,都是同一个萧军。爱亦萧军,伤亦萧军。萧军像“暴虐的父亲”。
    萧红遇到端木蕻良,她这样说新的生活,“我对端木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在这一段婚姻中,萧红更像一个母亲,她这次遇上的是“娇弱的弟弟” 。萧红病逝前,端木离奇失踪18天,萧红再一次遇上被弃的命运。最后,留一江未尽的不甘。这些,又怎样?命运与精神,有多少能处在同一个高地?
    只看到萧红经历命运的不幸,看不到萧红飞扬的自由精神,那样的眼光,看萧红,至少,盲了一半。最本质的一半。
    的确,萧红一生的命运是被弃者,饥饿者,漂泊者,流亡者,她从故乡呼兰河逃出来后,到死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家,她碾转于乱世的天南地北的旅店里,似乎,她31年的生命只做了一种代言:苦难。
    没有人爱苦难,拥抱苦难,迎上苦难,所有的苦难都是不得已。爱萧红,绝非因她所受的苦难本身,苦难之于人,是悲剧。亚里斯多德曾说,悲剧会引起人的怜悯与恐惧,怜悯,出自人心深处的善,恐惧,出自命运的不可知,谁都无法保证自己与苦难一生隔河两岸。爱萧红,在我超越了这两种情绪,我一次次震惊于她异人常人的苦难,更一次次震惊于她精神上的长啸与傲岸。
    生命只有一次,这是谁都知道的。仅这一次的生命里,从一生下来,到死的那天,人都是活在各样的背景里,声音里,观念里,安排里,有多少人现实安稳了一生,又有多少人追问过自己的内心,了解过自己的内心,听从过自己的内心?很多时候,人只是从外到里把上一个兵马俑的模子倾到在自己的生命里,就度过了所谓看起来安全的得体的圆满的一生。这样也好。萧红,是另一种人。
    正如她自己说“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飞翔的姿势,是萧红的自由精神,贯穿她31年的生命。为了这个姿势,她不惜保持“一颗自由不屈的灵魂的野性的颠簸”。飞翔,也是一种迎风而上需要不断冲破阻力的姿势,人的精神想飞,无往不在下坠的危险之中。如果萧红不想到外面去读书,如果萧红接受包办婚姻不逃婚,如果萧红对萧军完全顺服,如果,如果,如果,萧红在任何一个十字路口放弃她的自由精神,她低下她的头,命运给她什么,她就顺服什么,不去抗争,萧红就不会被自己的家谱驱逐出册了,世上会多一份成全,成全又多了一个安份的女人,同时,世上也会少掉一个萧红。萧红要的不是笼子,而是翅膀。
    最难得,萧红是一个身体力行者,她的自由精神,不是观念口号,不是白皮书,她把对自由的追求行在生命中。一回,又一回,萧红凭着天性顽强地向内心的光亮奔去,赤足于荆棘也不止步。流落街头也要读书,被家族除名也要逃婚,选择南下不上延安,宁愿离开爱人也要平等,萧红就是这样一路颠簸,她以命运的颠簸来一次次接近自由,摔了,痛了,她仍是要做一个自由的追求者,只要没死掉,还有一口气。“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这句话换过来:我会掉下来,但同时觉得……我要飞。对萧红,也成立。
    许多人爱萧红,就爱她是这样的人。“热爱萧红的人都会爱上飞翔,哪怕时时有掉下来的危险,也在所不惜。”飞翔,会遇上折翼之险,会遇上坠落之痛,可是,如果不飞翔,将只有笼子,永远没有自由。萧红的人生,没有两全,她不是不爱安稳,她只是不想交出自己的翅膀。所以,她朝着自由而去,也认领随之而来的一切颠簸。
    萧红,不是爱苦难,是爱自由。爱萧红,也不是爱苦难,是和她一样爱自由。光荣路,从来都是荆棘的。是这样。追求平等,是萧红艰难存活下来的要求。那是一种女性奇迹。
    “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是笨重的!”萧红在一百年前,这么说。
    1911年诞生于北中国乡村,还叫作张廼莹的小时候,萧红就感受到女性的低微,她看到,女性,在乡村的家族生活中不是作为一个人或女人存在,更多地像物,单单是生育和劳作的承担者。女性,从一出生,生命就被打上附属的烙印,依次附属于父亲,附属于丈夫,附属于儿子,在一生的附属之路上,以安份地完成父权交给的所有事为使命,直到生命终结。
    作为附属者,女性是没有话语权的,是不允许有自己思想的,不需要读书,不需要精神,也不需要知道什么是爱情,只需要到了时间父母叫嫁什么人就嫁什么人,婆家叫生育就生育,在大事小事所有事上,女性没有选择。
    《呼兰河传》中的小团圆媳妇,《小城三月》中的翠姨,她们作为女性的悲剧,都不来自杜撰,全部来自萧红生活的真实所见。萧红,自己也是女性,这样的处境,对她,也从来不只是看见,她作为女性的命运也在其中,她全部的体验,也一次次是女性在社会生存、个人意志、情感生活中重重艰难的证词。因此,萧红来自女性性别的种种体验感才会如此之强,她发出的声音,才如此低哀。
    从前,太多的女性,一生都没有发出过自己的声音。追求平等,是匹配于萧红追求爱、自由、文学梦想道路上的内质。这也注定是一种荆棘路,因为萧红是一个女人。萧红渴望爱。
    “一个女人得有多大的力量,她爱的时候整个城市都随之倾覆,萧红的命运有一种蛮荒的力量,”爱的际遇上,存在一定的宿命。有的人际遇好,爱的时间地点和人,都对了,那是一个人的好运气。有的人际遇不顺,或者说,遇人不淑,爱最后成了一场悲剧。萧红,仅仅凭童年那一点祖父之爱,她一生都憧憬爱,相信爱,哪怕遍体鳞伤,也一次次投入爱,多么天真而悲伤的爱情女人。
    萧红,是爱的伤兵,也是爱的勇士。对于那种认为萧红为什么始终一定要爱一个男人跟一个男人而不独自生活的看法,我绝不认同。爱,有什么错呢?爱,不是人在世上最基本的美好事么?爱,不是包含着人性最普遍的信念么?爱,或者相信爱,有时和际遇无关,甚至,可以只出自一颗历了沧桑而依然晶莹明亮的心。萧红爱爱情,在经历了一次次失望之后,她的心没有变冷,还是爱爱情,这是她人性极美丽的地方。
    萧红从呼兰河逃出来,追求自己遇到的爱。在爱里,萧红是极为温存的女人,为爱人,无论是萧军,还是后来的端木蕻良,作衣裳,抄稿件,煮饭,洗衣,凡一个妻子能做的,她皆一心一意地做,因为她爱。《落红记》特别敏感地捕捉到一个细节,1936年至1937年,萧红孤身一人在日本东京,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给萧军写下42封信,封封情深意切。萧红本身体弱,萧军则强壮如牛,由于担心萧军睡眠不好,萧红竟在三封信中提到叫萧军换枕头,她的妻性就在这样一个个细节里。但是,萧红想要的爱,也有鲜明的前提。尊重,平等,体恤,是萧红想要的爱。
    这些想法,在今天,不是每个妻子对丈夫的基本期望么?婚恋生活中,如果男性始终认为自己是女性的“恩人、引导者、主人”,展现的是家长制的专制作风,要求一起生活的女性一直隐忍,还要她顺服得看起来让全世界都觉得体面,这样的爱情与婚姻,从古至今都有,也并不少见,说不完的。
    萧红,就是要对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爱情这样的婚姻,说不。让一个女人告别一个男人一个家,是很难的,在任何时代,都难。对爱的依恋,对家的依恋,从来都是女人的盔甲,也是女人的软肋。萧红并不例外。
    萧红,并非没有隐忍,她曾向人掩饰爱人萧军打她的伤疤,她曾被迫接受他的滥情,她曾听到他对她作品的贬损,如果,这些只是一次性的,萧红也是可以隐忍地与之终老。只是,他的男权思想一再触到她的底线,萧红才在1938年终于在临汾和他分开。
    萧红,主动提出的决裂,绝非来自自身性格上的任性,而是从呼兰河逃出来之后的第二次抗争性地出走。第一回,为了自由。这一回,出自自己作为女人作为妻子在男权似的家庭生活中因为缺失重要元素的觉悟。不平等,宁勿爱。独立品格,是萧红作品最具超越性的价值存在。
    今天,人们记得萧红,是记得现代文学史上一位绝代风华的女作家。说起萧红,总是绕不开她的身世她的情感她的流离她的种种不幸,这世上受过苦难的人何止千千万万。一百年前的女人,也许随手翻一翻历史听一听祖辈的叙说,就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孤本。萧红,从命运上,是千万女性中的一个,正如她说自己的所有不幸和痛苦都因为她是一个女人。然而,萧红有自己的独特性,她的不同,在于她是一个写作的女人,她在经受一切苦难的同时,找到了她可以逃离难境和喷薄升华的独一路径。
    是写作,成为流亡者萧红所有时刻的唯一帐篷。幸好,在萧红所有的憧憬一一变得冰凉之后,她依然憧憬文字。幸好,在三生三世的离乱与变故之后,文字从来不负萧红。回到作品,回到原点,说萧红。萧红的文字,是我个人认为最好的一种。洗尽铅华,是一种境界,那是一种最天然无迹可寻的状态,每每读到萧红的文字,就会想起这四个字,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她当得起。想起有一种法,叫无法之法。
    萧红的文字像没长大的孩子,一个赤子。萧红写字,与她的人一样,有一种原始婴儿般的纯粹,还没有去学梳妆去想要非弄成美人,也不刻意锁眉与人比深刻,她一字字念出来,就是太阳出来花开了瓜果熟了虫子叫了,一物一物,都是那么自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回忆好多年前听说萧红的名字,就找来她的散文小说读,读了,一惊,因为跟自己想的不一样。说实话,散文也看得不少,小说也看得不少,似乎散文就长成散文的样子,小说就长成小说的样子,很多的作品,都是有法度的,似乎是拿着尺子去买鞋的一类。萧红写字的样子,是打赤脚的样子,她想赤足踩在露水的草上,就去踩,她想穿鞋就把自己的脚伸进鞋子,试一试。
    总之,在萧红的文字里,绝对没有一把尺子先放在那里,要这样,要那样,她一笔一划都是忠实的,忠实于自己的感受,忠实于对文学的理解,她从来没有为了尺子的长短,而改变自己的天足,这样写,不要说在当时,即使在现在,在任何时代,都难得。
    “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尤其使人记得清楚的,是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顾一切的走去。 ”(《回忆鲁迅先生》)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严寒把大地冻裂了。长在前院的蒿草,也都败坏了而倒了下来,房后菜园上的各种秧棵完全挂满了白霜,老榆树全身的叶子已经没有多少了,可是秋风还在摇动着它。天空是发灰的,云彩也失了形状,好像被洗过砚台的水盆,有深有浅,混洞洞的。这样的云彩,有的带来了雨点,有时带来了细雪。”(《呼兰河传》)
    很多人都写鲁迅,把鲁迅写成旗帜,真正把鲁迅当作人来写并且写出了鲜活的生活的如在面前的鲁迅,只有萧红这篇,这当然一部分得益于她和鲁迅先生有机会近距离地相处,可即使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人来描述身边人,也难以有这样的敏锐,生动,质感。
    萧红的回忆文字,把鲁迅的脸,表情,声音,衣帽,饮食,脚步,等等,连同咳嗽声都清晰明白地写出来了,读着读着,鲁迅不再是那个书里纸上竖发剑眉长袍一袭烟斗的鲁迅先生了,先生走过来,坐在了人的身边。真是,萧红文字的好,在于她的自然,她的生动,她捕捉于那些最容易被人忽略又最让事物活泛的存在,回忆鲁迅先生的全篇,“情深意浓,行文欢然,她未曾渲染过一句自己的深切思念,但这想仿却如空气般浸在文字里。”“别有生命,别有神情,别有温暖,别有柔软,别有光泽。”这些,正是出自于萧红保持了最率真的天性。
    《呼兰河传》,是萧红最后的自传长篇小说,那乡村风俗画卷是绵长广阔的,把这小说的题材想成建筑的草图,站在地面,仰着头望天上看,那么高那么高,会畏难的,怕够不着。萧红仍是那个赤子,脑子里站回她的故乡,冰水,冬季,河流,瓜果,乡邻,后花园,黄瓜,祖父,街市,老妇,小团圆,事物,季节,人物,一样一样地活回她的记忆,她不吃力,哗哗哗地把她的记忆她的眼睛她的感觉一一写出来,一章一章地写下去,冬天来了,冬天过了,漫漫地浩浩荡荡地越画越宽阔,北中国的样子出现在了人们面前,美丽,哀艰,忧伤,愚昧,温情,该有的样子,都有了。
    萧红写一切,并不刻意,不刻意,就成了。曾经,看西藏的纳木措湖,湖的对面,是遥遥的雪山。山与湖,颜色,形状,都是那么单纯,可这单纯里又包孕了无数丰富的层次。久久地凝视,湖,是那么耐久,山,也是那么耐看,一生都不够。单纯而丰富,是一种极致。萧红的文字,单纯而丰富。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萧红是继鲁迅之后的一位伟大的平民作家。她的《呼兰河传》和《生死场》,为中国大地立传,其深厚的悲剧内容,以及富于天才创造的自由的诗性风格,我以为是唯一的。” 学者林贤治这样评萧红,如此史论,是对萧红在中国现代文学当中一直被边缘化的庄重的逆袭。
    文体的诗性与自由,内容的深厚与宽广,这些,都来自萧红没有被抹灭的个性。时代有一个庞大的历史语境,以革命的集体意识取代文化的个体的文化追求,这是一种大势,个性化的写作,几乎是异类。虽然,萧红被归类为“左翼”,但她在“左翼”中也是个独活的写作者。因为,萧红从来自觉地与党派政治保持疏离,从来坚守个性化的写作立场。文学观上,萧红与“左翼”有清晰的区分度,她更倾向于一种安静的写作,她选择南下,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离开了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坚持自己创作的独立性,将写作矛头直指‘人类的愚昧’,这是非常不容易的,这需要巨大的勇气与力量。”她的两篇代表作《呼兰河传》和《生死场》绝非刻意服务于时代与政治,而是出自她个人独特的视角与感受。独立,才是萧红的文学精神。
    后期,萧红在写作上是极其寂寞的,那种寂寞,不是一个人走在雪地上的寂寞,而是左右都是人却在人群中陷入无言以对的寂寞。读到当时的文学家甚至那些文学评论的泰斗批评萧红,仍然遵循着一些外围性的铁律,拿时代的题材的形式的写法的尺度丈量萧红,他们忘了,萧红之所以是萧红,就是因为她独立于那些尺子之外。萧红的写作,成为一个人的突围。甚至陷入了孤境。
    关于写法,萧红说:“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写得像巴尔扎克或者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就有各式各样的小说。”在文体上,萧红拿出的是自己的笔法,把不同的文体界限打通,给小说以散文和诗的味道,又给散文以小说叙事的瓷实。这样的写法,沈从文也有。所以,《呼兰河传》和《边城》,并称为20世纪三四十代的两部诗化小说。
    评论家胡风在文学讨论会上转述一种说法,萧红的散文新得不见路数,萧红引证自己的散文写法再自然不过,“旧得很”,她没有刻意地想亦步亦趋随大流,也没有刻意想与众不同独树一帜,更多地自发于天性,天才,和感受。如果说,萧红对文学有什么自觉,她不自觉于任何框架,只自觉于自由精神。
    萧红的作品,有丰富的人性内容,题材包含了时代性,却并没有皈依时代;被归类为“左翼”作家,却并没有皈依党派;写小说写散文写诗,却没有皈依路数。对文学,萧红一直是最忠实的天才的又笨拙的作家。
    独立,是难的,在任何时代都难。在呼呼作响的风潮中,更难。悄吟,是萧红的曾笔名,这名字多么像自喻,在乱云如芒的风声中,自己的那点声音多小,多小,小得可能没有人听见,小得可能被听成另外的声音,可那毕竟是自己的声音,独一无二的声音。
    一个人悄吟,忠实,独立,坚持,多难!萧红做到了。一百年后,是土的归给土,是尘的还给尘,萧红肉身的苦难,成了传奇,成了靶子,成了赞美,成了眼泪,那又怎样呢?都是浮云。
    只有文字,还会像呼兰河水漫长地流淌,不竭不止。





文章评论

*雪*

小姨夫你还用那个网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