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气象

                                                     父亲的目光

                                                                文\大唐     ­

            做梦也没想到，那次在医院的见面，竟是我与父亲的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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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前，一个深秋的季节，窗外飘落着枯黄的树叶，外婆突然带我去医院，看望父亲。父亲患黄疸性肝炎，半月之前住进了医院。父亲一直拒绝我去看他，说是怕影响我的学习，其实是当心病毒的传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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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躺在病床上，一定在焦急地等待我，过道上每一阵脚步声，也许都吸引他侧过脸去张望，要不，怎么我一出现在病房门口，就遇到他的目光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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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啊？充满着爱怜和担忧：年近七旬的岳母，怎能承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得悲痛？年轻的妻子，上有老，下有小，她那瘦弱的肩膀，怎能独自担得起生活的重担？四个儿女，最大的一十四岁，最小的只有五岁，过早地失去父爱，未来的日子，他们怎能健康成长？­

­             我不禁流下了眼泪。外婆慌忙把我推出病房，说父亲明天要转到市里医院去，我的哭，不吉利。外婆一语成谶，父亲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回来的是一抔冰冷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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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来，我心里一直充满着愧疚和自责，仿佛父亲的去世，真的是因为我那不吉的眼泪，然而我当时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我从未见过父亲这种目光，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目光一直是很威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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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曾在一个偏远的乡镇工作，那里出门就见山。我跟着外婆在乡下，一年难得见到父亲的身影，偶尔父亲来看我，总要向左邻右舍打听我的情况。邻居们都是心直口快的善良人，把我过去的种种不是，你一言，我一语，一五一十地告诉父亲，父亲总是严厉地批评我。因此对于父亲的到来，内心总是很矛盾：没有来时，常常独自在村口，眺望着远处那条蜿蜒曲折的红石板路，期盼着父亲的身影突然出现。父亲真的来了，又怕他那严厉的目光，只是依在门边，又惊又喜地望着父亲，等待着外婆把我拉到父亲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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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初中时，我回到父母身边，那时父母已调到县城工作，父亲依旧那么忙碌，很少在家，偶尔在家，来访的客人络绎不绝，一家人很少有安安静静在家团聚的时候。来的人大都是村里的干部和农民，他们似乎有很多话要和父亲说，父亲很乐意听，常常一谈就是一个上午，父亲留他们在家吃饭，那时候不兴上馆子，上下级关系也不庸俗，到了家就是自家的客人。我很不高兴，因为有客人在家吃饭，觉得很拘束，甚至有好菜也不敢随意去夹，因此板着脸，不理睬人。父亲对我的不满，视而不见，依旧热情地给客人劝酒夹菜，有时候还说几句幽默的话。等送走了客人，父亲才训斥我：“不要因为我们进城了，就忘了本，没有农民，我们吃什么？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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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一年中三分之二的时间在下乡，家里有本相册，记录着父亲在乡下的工作： ­ 广阔的棉田里，父亲戴着草帽，挽着竹篮，和农民一起摘棉花，望着丰收的棉田，父亲在花中笑；双抢季节，漠漠水田中，父亲正弯着腰和社员们插秧比赛；­修建水库的工地上，父亲有时俯身查看水库的建设图，有时和村民抬着石头，疾步在工地上。我最喜欢这张照片：父亲站在田埂上，握着一穗饱满的金色稻禾，露出欣喜的笑容，背景是蓝天和椰林。那是父亲去海南学习杂交水稻时照的。我至今还记得，父亲回家的情景：满脸黝黑的像个非洲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着喜悦的光彩。他拿着一穗金黄的杂交稻，兴奋地告诉母亲说：“这是杂交水稻，亩产能达到800公斤，要是全县都能种上这种水稻，农民就不愁没饭吃了”。 父亲把这一穗金黄的杂交稻，斜挂在写字台前的墙壁上，直到父亲去世后几年，它依然斜挂在那里，我们没有动它，我们知道，那是父亲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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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虽然那时他是分管全县农业的县委副书记，他对农村的感情，对农民的关心胜于对自己的子女。有一次，父亲又要去下乡了，恰巧我要去乡下看望外婆，心想可以搭上顺路车，于是，早早地拿着行李，坐上了等候在家门前的北京吉普车。父亲快上车时，见我在车上，脸色立即变得严肃起来，威严地说：“这是你坐的吗？”把我赶下车来，掏出几角钱，要我去客车站，买票搭乘长途客车，回头对他身后的一个农民说：“我送你一程”，并把他让进了前座，那是他几年前在一个乡下蹲点的住户。望着绝尘而去的黄色吉普，我委屈地流下了眼泪，不理解父亲为什么如此狠心。只有看到父亲躺在病床上的目光，才明白父亲也有温柔如水的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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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理解父亲，是我参加工作后。

            有一年，我第一次去那个偏远的乡镇出差，那个出门就见山的乡镇，父亲曾在那里工作近十年，我试着向乡里的干部说出父亲的名字，他们满脸自豪和敬意：“那是一个好书记啊，是从我们大山里走出去的”。得知是我父亲时，热情地帮我找来一个老人，带着我去当年父亲住过的地方，虽然那房子早已今非昔比，但老人认真地比比画画，想把当年的模样比画得更清楚，“那时候苦啊，来这里工作不容易”，老人的感慨让我心酸。 ­

           曾参加全市一个大型会议的会务工作，散会后，一个领导找到我，说是曾在父亲工作过的乡镇当知青，那年参军，他和几个成份不好的知青，没有通过政审，父亲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冒着风险说服有关部门，让他们当了兵，说到父亲的早逝，这位领导竟在20多岁的我的面前，泪流满面。 ­

          也曾在一次出差的途中，遇到一个乡亲，说起父亲，他遗憾地说：“.........可惜去的太早了，当年我们一起修水库，为了赶工期，他春节也守在工地上.......，不过一生中有他那样的追悼会也值了。” ­

           父亲的追悼会我还记得，那时候我13岁，作为家里的长子，被县里的领导带着去车站，接父亲的骨灰去追悼会的现场，沿途2公里的街旁，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我低着头，默默地捧着父亲的骨灰，只听到耳边声声叹息和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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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工作关系，常遇到当年父亲的同事和工作地的乡亲，说起父亲，他们总是那么健谈。屈指算来，父亲去世近三十年，假如父亲健在，早到了退休的年龄，然而在他们的心里，父亲的形象依然那样清晰。

          ­如今，在熙来攘往的社会里，想起那些喧嚣沉浮的人事， 父亲严厉的目光，就闪现在我眼前。我常想，假如父亲给我特权，随着权力的失去，我们失去的不只是特权；假如父亲留给我金钱，千金也有散尽的时候。父亲留给人们不灭的记忆，是我宝贵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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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7.17晚12点­